潘小园开门见山,安慰她:“是你老公让我来的!”
语气中带了三分周通平日里吼媳妇的横劲儿。果不其然,孙雪娥一听之下,静了一静,颤声道:“他……他知道我要生……”
“是,你男人知道你要生了,他一个大男人不方便进来,才叫我来的!——你瞧,这不是让我花钱请了这几位大娘么!”
“花钱”两个字刻意咬了一咬。孙雪娥一双眼中放出光彩,干裂的嘴唇绽出一个笑:“嘻嘻……我就知道……他肯给我花钱……”
几个婆子趁机指挥端过一碗热水:“子孙娘娘的香灰,娘子喝了,保证一个时辰内就下来!”
潘小园眼看那浑乎乎一碗水从眼前端过去,连忙叫道:“别……”
几个婆子倒大惊小怪:“娘子没生过不是?这东西灵!胎气在肚子里头找不着出口,这是请子孙娘娘给新生孩儿引路……”
潘小园知道以自己的知识储备,大约也当不了什么古代助产士,唯一知道的就是“喝香灰没用”,其余的,只怕都不如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太婆。但既然这些老太婆经验丰富,旁的方面,自己也没资格指手画脚。
况且,香灰也喝不死人。也许还能起点心理作用呢。
这么想着,就没拦,眼睁睁看着孙雪娥被灌了一碗香灰水,果真似乎有用似的,面容平静了许多,说:“没……没那么痛了……”
稳婆笑道:“这才对嘛!这是我们特地去庙里求的!”
然后又张罗从包袱里取出一卷“产图”,图中色泽鲜艳,张牙舞爪地绘着雷公、招摇、力士、天狗、等十三座位神,朱字书着当天日期,算好方位,认认真真贴在产房东南角,便是把神明请来保佑了。
潘小园心中却还担心着好几档子事。一是怕孙雪娥乱喊乱叫之下,真的喊出什么不该让人听到的事儿,那自己一人可无法遮掩;二是知道“兵谏”计划已经启动,潜伏在城内城外的各路兄弟盟友,眼下应该已经开始了精准打击。三是心急如焚,自己本该好好儿的藏在指定的接头地点,但这边的孕妇哪能丢下不管,她老公还在跟着武松一起卖命呢!
突然手腕一紧,一阵剧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尖叫。与此同时,孙雪娥一声痛叫:“呜……”
潘小园眼泪立刻飚了出来:“姐姐哎,你、你别掐我……”
孙雪娥有气无力:“疼……”
好在稳婆有眼力见,飞快递过来一包衣服,塞进孙雪娥手里。孙雪娥就改掐衣服包儿了。
“疼……呼呼……不活了……
几个经验丰富的稳婆安慰:“娘子莫慌,这头胎生得慢,三天三夜的我们也见过,你又吃得胖,肚里的孩儿也肥胖,将来生出来,有你乐的!你现在要吸气……用力……”
孙雪娥:“我不要……”
潘小园突然耳朵一尖。伴随着孙雪娥断断续续的呻`吟,外面隐约传来几句粗暴的男声。
“……干什么呢这儿?”
“怎么围了这么多人!”
“这家里谁主事!”
心头一惊,连忙掀帘出去。只见一个官兵小队驻足在王老汉家门口,正在比比划划的讯问。
王老汉鲜少见过官兵,又早就意识到院子里这位孕妇许是“来路不正”,当即吓得跪下了。
“小人……小人……家里……这个……”
几个官兵更起疑了,朝门里头努努嘴,“里面怎么回事?谁叫唤呢?”
潘小园匆匆忙忙跨出门,还不忘深深万福,一面微笑,一面迅速编谎话:“各位官人大哥多虑了。奴家是这位王老汉的远房侄女,那房里的是奴家的姑表妹子,今儿时辰不巧,正在里头养孩子,声音大了些个,但这个……生老病死,我们也控制不得不是?围观的邻里街坊都是热心担忧的,倘若扰乱了秩序,奴家请他们都回去就行了。”
条理清楚一番话,找不出什么毛病。况且小娘子声如莺呖,美貌可亲,一点也不怯场,几位公人大哥自然要买她的面子。
相顾一笑,说:“那也别大喊大叫的!——对了,差点忘了正事。查税!”
百姓们心知肚明,此时的“查税”便是勒索抢钱。这两个字一出来,半数的围观群众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关门闭户,门缝里哀告:“小的交过税了,家里没钱了……”
王茶汤老汉不及躲避,苦苦哀告,官兵们哼一声:“不信!有钱生孩子,没钱交税?喂,兀那小娘子,看你眼生,你家男人是谁?做什么的?可有偷税漏税?”
潘小园脸色一白。这要是查起户口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只好唯唯而应,发髻里拔下一根银钗儿,赔笑着递过去。
几个官兵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穿着朴素,那银钗儿确实是唯一一件值钱首饰了,这才满足,笑道:“这还差不多!是良家!”
等官差走远,王茶汤老汉才敢抱怨:“娘子你看,唉,你看这日子没发过了……”
潘小园来不及心疼她那根银钗子。最后再急急赶回产房,不用她捂嘴,孙雪娥的声音已经微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