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一轿,三百精兵护在两侧。顺着兀术信中指定的路线,上了东北方一条树荫蔽日的官道。再经过两个废弃的哨卡——其中守兵已全部撤回城里——来到一条小河边。丈许宽的木桥年久失修,看起来摇摇欲坠。过了桥,便是陈桥驿,眼下属于“敌占区”。
此次会晤专为谈判,因此双方军队不宜相距过近。三百精兵在河岸边止步,齐声道:“恭送潘夫人!恭送秦中丞!”
潘小园心跳加快了些,却也不慌,命令轿夫:“走吧。”
轻轻掀开轿帘,朗声问道:“秦相公,可还好?”
秦桧扶扶头上冠儿,在马上强作镇定,答道:“夫人多虑,下官……十分之好。”
她似是信心缺缺:“待会进了金营,奴家见不得世面,还望秦相公帮忙支吾,休要丢了我们宋人的脸面。”
“那……那是自然。”
“和谈之时……奴家若是不中用,秦相公也请多加帮衬……”
“下官必当竭尽全力。”
秦桧一面答,一面强颜欢笑,心中给自己鼓劲儿。若是此行能平安归来,完成和谈任务,那就是救国英雄,前途无量。
前方炊烟袅袅,道路两旁的树木已被砍伐得七零八落,筑成了工事和关卡。一片微微隆起的高地上,兀术的数万营帐星罗棋布,微风送来烟熏火燎的味道。
虽然知道,眼下常胜军三面围城,兵力略有分散,这个营地里未必是唯一的一个;也知道这三十万人未必人人都是作战精兵。按照惯例,至少有半数是老弱后勤。然而也知金军人人皆兵,就算个喂马的,也能随手抄起狼牙棒来。
只听马蹄声响,三四骑轻甲金兵驰骋近前,叫道:“四太子有令,轿夫不得近前!”
严格来讲,常胜军并非女真人,而是充分汉化的前辽重兵。因此这些人虽然髡发左衽,汉话却说得有模有样,两个轿夫一听就懂,不自觉的停住脚步。
秦桧则差点没掉下马去。为了以防万一,这次大伙决定故技重施,像上次混进润州城那样,在轿夫上做文章。考虑到兀术上次被俘之后,对梁山面孔说不定已经眼熟,于是两个抬轿子的,派的是岳飞麾下的两个部将,一名王贵,一名牛皋,都是虎背熊腰的年轻猛将,抬个轿子好似抬只小羊羔。
没想到对方连轿子里的玄机都考虑到了,杜绝了任何暗度陈仓的可能性。
潘小园不慌不忙,吩咐:“既如此,我下来。烦请两位大哥回城复命去吧。”
俩人听潘小园如此吩咐,只得将她放下来,低声说:“岳统制吩咐了,我们不回去,便在这里等夫人。不见到夫人回来,不能回撤一步。”
没想到几个轻甲兵上来驱赶:“回去回去!这儿不是你们呆的地方!回城里躲着去吧,哈哈!娘子请跟我们走吧!”
对潘小园倒还算客气。王贵、牛皋无法,只得朝潘小园行了个礼,拎着空轿子向后转。
她整整衣襟裙摆,衣衫上褶皱抚平,轻轻提起裙子,走两步,前面领路的轻甲兵忽然嗤笑,看着秦桧,腰间的刀不经意晃来晃去。
“男子汉乘马,倒让妇女奔波走路,这是宋人风俗?”
秦桧一惊,忙道:“是,不是……是下官疏忽了。”
连忙滚鞍下马:“夫人请上马。”
声颤手抖,和潘小园的镇定自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秦桧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原本以为这娘子是凭着夫君的能耐,才在朝中颐指气使;眼下看来,她还是有些不让须眉的胆量。
潘小园不客气,隔帕子扶着秦桧的胳膊,蹬上马背。穿着长裙不便分开双腿,于是侧坐马鞍上,腰肢轻扭,袖子里纤手虚握缰绳,倒像个出游踏青的贵妇。那几个引路的轻甲兵纪律严明,也忍不住频频朝她侧目。
让秦桧挑着担、牵着马。野地里慢慢出现零星金兵,有的在巡逻,有的在伐木采石、修筑寨栅,都是髡发结辫、左衽胡服的打扮,也有少数汉军,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其他民族。不一刻道路坎坷泥泞,秦桧一身官袍官靴,免不得脏污狼狈,又惹来轻甲兵的一通哂笑。
再过两个燃着火把的哨卡,拐一个弯,路中央已迎了几个人。骑在马上那个一身戎装,头戴金军特有的铁兜鍪,未佩军器;身后的几个随从人高马大,生气勃勃,人手绰一条粗长狼牙棒。
领路的轻甲兵齐齐下马躬身:“见过参谋。”
秦桧往前偷偷看了看,回头对马上的潘小园讨好地解释一句:“应该是他们的军前参谋,特地赶来迎接宋使。那个四太子自恃身份,不会亲自来迎夫人……说不定要拖到明天早上才会见。”
微微颔首:“我晓得。扶我下来。”
其实也不是她故作姿态。没受过丝毫骑射训练,仅仅是图新鲜,军中试过几次骑马,还从来没试过高难度的侧骑。眼下这匹马,秦桧为撑门面,又选得格外高大,于是上马容易下马难。自己若是强行跳下来,还真怕出丑。
秦桧连忙答应。既想在金军将官面前显得从容大度,又不能怠慢了潘夫人,踱到辔头前面,伸胳膊一递。
可那姿势却十分不趁手。秦桧为官数年,从来都是人家扶他上下马,何曾有过扶别人的经验?况且她又是侧坐,扭来扭去就是接不到她。潘小园有些气恼,又不想跟这人多有肢体接触,脸微微红。
那个“军前参谋”都看不下去了,翻身下马,大步走来,有力的手臂,顺手把秦桧拨一边,“娘子请。”
这才顺利跳下马来。秦桧连忙替她谢谢人家:“多谢将军。将军果然勇武,我等文人不能及也。”
她忍不住嗤的一笑。上来就叫将军,这人嘴甜不分场合,谁都奉承,看来是选对人了。
那军前参谋却不领情,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怀疑地将秦桧打量一番,转头命令:“搜身。”
秦桧:“诶,将军……”
几个彪形大汉围上来,毫不客气,重手把秦桧上下摸了个遍。
“报告,并无锐器。”
秦桧遭了个下马威,愁眉苦脸举手立正。心中血泪控诉,看自己这副文弱模样,像是舞刀弄枪的人吗?简直是国耻。
几个彪形大汉转过目光,又迟疑地看了看旁边的美貌娘子,“这位……”
“军前参谋”摘下头盔,轻轻一笑:“倒不必费事了。她半点武功都不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考据一下,我原本以为“兀术四太子”的称呼是说岳等民间演义里流行的(哪吒三太子什么的……),然而史料里发现,好像当时宋朝人就开始称呼兀术为“四太子”。比如赵构的《讨乌珠等檄书》:“惟彼乌珠,号四太子,好兵忍杀,乐祸贪残。”比如吕颐浩口述:“臣在燕山府皆尝闻之,达兰有谋而怯战,四太子乏谋而粗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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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这里的“太子”并不代表皇储身份。然而金国本国人怎么称呼他呢?时间原因没有多考据,有知道的欢迎科普。总之,今后的章节会开始出现“四太子”的叫法,前面也修改了一下,希望不要被认为是演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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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髡(音昆)发左衽:左衽大家都知道是少数民族风。对汉族人来说,剃头发是刑罚,所以有髡刑。而对于少数民族,剃发是为了轻便利落。其特征是将头顶部分的头发全部或部分剃除,只在两鬓或前额部分留少量余发作装饰,有的在额前蓄留一排短发;有的在耳边披散鬓发,也有将左右两绺头发修剪整理成各种形状,然后下垂至肩。其中的一种只在额头上方留一小撮头发,其余全部剃掉,俗称为“木梳背儿”式的儿童发式,直到现在我们仍可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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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妇女也会剃:比如剃去前额至耳鬓沿边部分头发,其他未经剪剃的长发,在头顶用绳带结扎在一起,另外在左侧分出一小绺长发,编成发辫,绕前额再盘回头顶,压在头顶的束发上,与束发扎在一起,耳后及脑后的长发向身后下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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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没错我就要考据,就是不剧透你们最关心的事~(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