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闷响,潘小园打出人生中最标准的一记上勾拳。史文恭躲都没躲。
立刻扑上去抓他腰间的刀。可惜身边护着的数个常胜军官都不是吃素的,口中温柔劝解“娘子你怎么了”,几只胳膊轻轻一挡,刀鞘微微一拨,她就“偷袭未半而中道崩殂”,成了一只落网的河豚鱼,明知身边五步就是砧板,也要用力鼓胀出棘刺,传达自己微不足道的愤怒。
众常胜军官这几日对她颇有好感,也知道是万万对不起她,因此都没动粗,但几个大块头在面前一横,她就再碰不到史文恭一根手指头。气急之下,啪的一巴掌击在一个军官脸上。那人就当被蚊子叮,捂着浅浅指印儿,反倒和同伴们哄笑起来。
史文恭擦一擦唇角,略有歉意:“气郁伤身,愿意打就打吧。这次确实是我不好。”
她就算能揍他三拳两脚,吃亏的是自己。气得胃里翻腾,连带着心口发痛,顷刻间脸蛋雪白,只有双手发抖,控制不住。
史文恭面色微变,目光中不掩关怀,扫她一眼小腹,立刻命令:“六娘子身体有恙,把军医请来。”
“不用!”
她深深呼吸几口,知道自己没大碍,就是气的,外加方才打人闪了手。
史文恭确实只答应过“叛金”,从没跟她保证过“助宋”。从他准备充足的程度看来,先前对兀术的敷衍只是权宜,酝酿此刻已非一日之功。
左手抓着右手,气得语无伦次,“所以你……你把我叫出城来,就是为了、为了……让我欣赏现在的……军容军貌?”
史文恭摇摇头,放低声音,仿佛自己也不太有信心,“当然,若是娘子愿意助小人一臂之力,我知道城内大多数人都听你的……”
杏眼圆睁,“用不着!史大将军神机妙算,天下无敌!”
“娘子过誉。”犀利的眼神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番,“我也知道,娘子定然颇有参与东京城防,所知情报,定有能为我军可用的。但小人已经对不起娘子一次,万不敢再强求相逼。我会尽自己所能,不使城内伤亡过甚。娘子尽可以放心。”
跟她对望一眼,谁都克制着没说话,然而片刻之后,终究是忍不住,把另一个意图对她慢慢吐露出来:“当然……从现在到月上,尚有充裕的时刻。东京城防守上佳,有可能会到明早才见分晓。这其中的漫漫一夜,娘子若是慈悲心起,想助我一臂之力,可以随时来找我。”
她眼睁睁看着大军开拔,脚步、马蹄、车轮声嘈杂交错,却无一丝人声,可见军纪严整。
几乎要飙出泪来,喊道:“所以我那天骂你没错!非要shā • rén如麻、血流成河才开心么!你想没想过,你今日痛快了,城里的人若都不听你的,你是打算把他们杀光么!大宋良将尽被你算计,金国在北方尚有数十万兵力,你是打算对他们下跪称臣怎地!你……”
“娘子多虑。我既有能力将东京城攻下,就有能力把它守住。至于人心么……”忽然低低笑一声,“当初你们一群绿林好汉接管京城的时候,可也并非人人欢迎啊。”
言外之意,实力是真理。大多数人只会听拳头更硬的那个。
知他所说没错。做出决定之前,必然早就深思熟虑、分析利弊,确认万无一失了再动手。什么三日和谈,什么斗兀温,什么情报信息,都只不过是障眼法和笑话。
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咬住牙齿,恨恨说道:“当年我就该让你流血流死了!”
史文恭接过一身软甲,慢慢穿在身上,神色有些黯然:“史某罪无可赦,死有余辜,不用娘子提醒。但你想没想过,若没有我,郭药师不是依旧会叛宋降金,常胜军还不是为金国所用,还不是要做那把屠戮之刀?至少我是个读过书的汉人,不会做掳掠奴婢、屠城坑兵的非人之事。六娘子,你扪心自问,倘若你有了割据一方的实力,有了所向披靡的三十万兵马,你难道会把这些人的前程交在别人手里,去给一个从未谋面的无知小儿出生入死?”
她气笑了,指着身边一脸手指印儿的“辽东野人”,“第一,我们守城练兵,并不是为了给赵楷出生入死;第二,若换成我,我也不会让我的人马一次次的卖命送死shā • rén造孽,就为我一人建功立业!”
史文恭面色一沉,系好甲胄前的皮带,几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
低声说:“娘子以为,凭这句话就能挑拨起我麾下将官的不满?”
手掌摊开,当中一枚黑黝黝的小铁牌,雕着一个粗糙的狼首,质地老旧,在东京城里的任何一个典当库都换不来一文钱。
“娘子别忘了,他们是辽东募兵,家园已毁,从拿起枪的那一刻起,谁有这个,他们便给谁卖命——只要有一口饭吃!没有我,他们就是一盘任人宰割的散沙!不然怎么会事辽事宋再事金,不论身处哪个阵营,作战便骁勇无匹?不然怎么会我一声令下,让攻哪里,就攻哪里?”
她无言以对,眼前仿佛已看到东京城内升起的道道黑烟,六亲不认的常胜军跃上城头,大内、交引铺、白矾楼,一处处火光冲天,相国寺前的广场空地上,摩肩接踵的不是买卖兴隆的居民百姓,而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也许……与他妥协才更明智?她是最不在乎大内皇宫里坐着谁的。但即便她不在乎,岳飞是肯定不会答应的;宗泽是宁死不会答应答应的;以武松为首的梁山众义士……
她忽然鼻梁一酸,自暴自弃地想,以武松为首的梁山众义士,如果还活着,也定是要和他死扛到底的;方腊更别提。就算史文恭杀掉所有这些人,将大宋中枢囊括到手……
新鲜出炉的“虚君共治”他肯定是会不屑一顾的;更何况,她丝毫不怀疑,如果给了他无限膨胀的权力,他会成为比今日被他杀掉的那条毒蛇更危险百倍的角色。
……
其实不用想那么多。单凭跳进她脑海里的第一条——若他强行攻城,受伤的岳飞很有可能今日便凶多吉少——她便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她潘六娘缺点一堆,小毛病不少,最显著的一样就是护短,不能允许自己的亲近之人受一点欺负。并且她也不打算改正这一点。
强压下一切怒气,服软,轻轻拉住他一边袖子,行个礼。
“那……那也请稍待几日……五天、三天……严格来讲,和谈还未结束,是不是?还是常胜军和大宋,我还是使臣,咱们可以再、再谈条件……”
史文恭微笑还礼,语气随意之至,仿佛只是在拒绝小孩子讨糖:“割地也不肯,降也不肯,娘子这个使臣太过尽职尽责,小人不敢与你多谈,也只好暂扣些时日了。”
对左右扬声命令:“送六娘子回后方休息,莫要慢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