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炎炎的夏日终于熬到了尾巴,然而没几日喘息,秋老虎又张牙舞爪的肆虐起来。兀术四太子在东京城瞻云馆的小“客舍”里,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蒸熟了。
外面死气沉沉的连风声都没有。嘶哑着声音唤人:“有冰没有!冷水也成!”
外面一声含混不清的答应,随后又归于静寂。兀术咬牙切齿,摸上左耳耳垂,只摸到一个空荡荡耳洞;再摸右耳,同样是耳洞;这才想起来,金银耳环早就让自己摘下来换了饮食。一群贪得无厌的宋人。
捋捋头发身上,终于从腰带里找出来一个小金珠,丢出去:“要冷水!”
过不久,那金珠却滴溜溜从门缝里滾回来了。瞻云馆侍从——其实就是看守——懒洋洋地回:“四太子恕罪。这次是有钱难使鬼推磨啦。现在城里开源节流,就连我们圣上宫里都没冰。若嫌热,小人倒有个法子——撩起衣裳拿肚子贴墙,保管降温。”
兀术啐一声,骂道:“我没你那么肥的肚子!”
随后自己哈哈大笑。和身边人斗嘴互损,已经成了每日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被宋人关了几个月的小黑屋,但每日活动范围几丈方圆。没马骑,没枪耍,全身肌肉眼见一点点消失,就算他每天在房里做八百个俯卧撑也没用。
大金国没少派人来交涉过,也接待过几次金使,毕恭毕敬的来探望过他,带来点辽东土产,给他解馋。然而偶尔听看守们议论,和宋廷的谈判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兀术也不着急。每天有吃有喝还有酒,墙边几本书,还有偶尔送进来的邸报,生活不至于太无聊。要是能再有几个美女相伴,就更完美了。
宋人显然还没胆子杀他,想必是等到关键时刻,留着做换命的筹码。知道眼下天气炎热,也不指望女真兵马南下来救他。但知道本国皇帝——自己的叔父——早就计划着御驾亲征,以找回上次南侵失败的场子。等天气凉起来的时刻,就是他兀术血洗东京城,给自己出恶气的时刻。
但尽管如此,心中还是如同被野猫抓挠般难受。大金国虽有皇帝,但朝政方面还是沿袭女真旧俗——在他看来十分落后的勃极烈制度——由贵族酋长们共议国事。他完颜宗弼远离权力中心几个月,几乎可以猜到,过去好容易争来的权柄,一点点被人瓜分完毕。就算他能顺利回归,只怕物是人非,不知还有多少人听他的话?
房间里唯一一块凉席,被他每一寸都睡得火热。翻来覆去捱了许久,忽然听到槖槖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像是马靴,不是那个肥看守的麻鞋。
小门一拉,兀术看清来人,双眼一眯,抄起板凳就抡过去。
史文恭不敢怠慢,连忙接招。乒乒乓乓三两下过后,板凳粉身碎骨,残骸天女散花飘落地上
这才拱手:“见过四太子殿下。”
兀术冷冷道:“要不是关了这几个月,浑身没力气,我今儿让你脑袋开花!”
史文恭笑道:“殿下文韬武略、命世雄材,小人自知不是对手,这不等到现在,才敢上门拜访。”
兀术哼一声:“史文恭,多亏你,让我见识到汉人能奸猾到什么程度。你再花言巧语,我也不会信一个字!叫你们皇帝派别人来!”
不是没提防过汉人。但人往高处走,大金国快速崛起,四方来朝,前来归附的汉人、契丹人多如牛毛。哪料到他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完全辜负了自己的厚爱栽培。
史文恭丝毫不以为忤,从身后随从手中接过木盒,一边慢慢打开,一边说:“殿下休要把人想得太复杂。我跟殿下的时刻,左右不过军前参谋,或是混到个诸卫上将军。如今宋廷嘉奖我弃暗投明识大体,直接封我做河北兵马元帅,换了旁人,也知道该怎么选。”
兀术啐道:“恬不知耻的贼!”
四太子汉语水平算是不错,四书也读过,唐诗也背过,唯独没学过粗俗骂街之话,力不从心地骂两句“贼”、“小人”,觉得不解气,干脆换成了女真话,叽里咕噜地喃喃骂了个爽。
直到史文恭手中木盒完全打开,不由自主住了口。丝丝白气从里头冒出来,竟是几瓶冰镇白酒,插在一块块碎冰之中,飘香扑鼻。
史文恭拎出两瓶酒,相对一磕,打开瓶口,一瓶递过去,“这是看在过去几个月的交情上,寻遍了东京城才找到的。请。”
另一瓶对嘴就要喝。兀术一把抢过来。
“用不着!谅你们也不敢在酒里做手脚。都给我!”
一气喝了两瓶冰酒,心情大好,笑道:“有屁快放。”
纵然恨极了此人,也知道即使把他就地弄死,自己也落不到什么好处。人在屋檐下,纵然不肯低头,也不能傻到迎着屋瓦撞上去。
史文恭依旧谦恭:“金国皇帝御驾亲征的队伍,许是已离开上京了。打出的旗号便是营救四太子你,外加教训我们大宋。四太子应该知道我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兀术笑道:“怎么,现在想起害怕了,想求我了?——也可以!先叫你们皇帝来陪我吃酒,然后把那个岳飞叫来让我踢两脚,你跪下给我磕两个头,我倒也可以帮你们说说好话。”
说完,踢开碎板凳,凉席上盘腿一坐,俨然房中的土地爷。
史文恭等他任性完毕,才招招手,唤来另一个随从。布包打开,里面金灿灿银闪闪的黄白之物。兀术许久没见到金银,一下子双眼略闪,提一口气。
“这些够不够?”
兀术冷笑:“我在这监房里管吃管住,要它何用!”
“起码能管外面的小厮买点冰啊。”
这是承诺提高他的生活水准了。兀术依旧冷笑。等他被营救回国,这些金子便是粪土。
史文恭不理会他的态度,照本宣科似的说道:“四太子是仁义之人。看在这几个月我们对你好吃好喝的份上,可否写封手书,对贵国皇帝劝谏一二。打仗作战劳民伤财,大家不如各回各家,该种地种地,该放牧放牧,别耽误娶媳妇抱孩子。”
兀术笑道:“好!要是让我给叔父写信,我一定会努力劝谏,赶紧灭了你们这帮子汉人软骨头,叫你们再也没地可种,没牛羊可牧,再没机会娶媳妇抱孩子。”
“这倒不用四太子费心鼓动。据我们的细作报知,那里的金国百姓,因着两次南征未果,死人不少,对这次的‘御驾亲征’颇有微词。贵国皇帝为了确保此次战役旗开得胜,力排众议,带走了几乎全部的骨干战将。”
顿一顿,看看兀术神色,再道:“此次‘御驾亲征’的人数超乎我们想象。贵国军马已隔空喊话多次,命我们释放四太子,避免全城屠戮之祸。我们这些忠臣良将无法,只得请求四太子,做一个从中斡旋之人,如此才不枉你的仁德之名。”
兀术被“忠臣良将”几个字逗笑了。知道对他的话必须打个折扣听。而且不是打个八`九折,最多打个两三折。但自己也不是傻子,知道如何识别有用的信息,从沙子里挑出珍珠来。
“先等等。你说——上京城的骨干战将都跟着出征了?”
史文恭笑道:“细作报知,我也不知真假。但知谙班勃极烈完颜斜也,忽鲁勃极烈完颜宗干,阿舍勃极烈完颜谩都诃,移赉勃极烈完颜宗翰——这些人已都在出京的路上,留守的似乎只有一位唐括皇后和她的幼子完颜鹘懒。上京城内不免有些冷清。万一出了什么事,也无人主持大局。”
这些名字总不会是他编的。其中完颜谩都诃刚被升为阿舍勃极烈不久,连金国朝廷中也并非全部知晓。
兀术思索许久,冷笑也笑不出来了,问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史文恭没正面回答,笑道:“四太子好好想想。你若是不肯相帮,也可以留在东京城继续消暑纳凉。等着金军攻破开封府,将你英雄救美,救回本国——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只可惜这一城百姓喽。”
兀术被“英雄救美”四个字气得面红耳赤,一连串粗口骂出来。
史文恭欣然而笑,金子留在当处,招呼随从,告辞而走,瞻云馆的客舍大门吱呀一响,却没关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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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倚在铺了凉席的弥勒榻上,一手摇扇子,一手拈过那送来的邸报翻。忽而手上一松,扇子让人抽走了,身边的习习威风一下变成了飞沙走石,鬓角碎发飞起,沁凉舒爽上天。
扬头一笑:“没那么热!你伤还没好,省着点劲儿。”
武松轻轻坐她身边,一手搭上她微凸的小腹。隔着一层薄薄纱衣,还有些凉。完全不敢用力,只沿着那形状,轻轻捋一捋,圆润润紧绷绷,倒痒得她笑出来了。
邸报放一边,两只手覆住他一只大手,问他:“今天不当值守夜?”
“这一拨轮的是鲁师兄,早早的就去了。我回来陪你。”
烂摊子收拾了几个月,也渐渐开始步入正轨。黄河两岸都屯了重兵,军器军火终于生产出了富余。派去北国的细作也没停。时迁的最后一次口信,说他在金国缺衣少穿,只能天天偷狗肉吃,都快吃吐了。
于是也不必像以前那样枕戈待旦。心里记挂着“一家老小”,得空就回来陪她。左看右看,看她是圆润了还是憔悴了;偶尔抱起来掂掂,看她又添了几斤几两。一只手抱了两个人,又觉肩上担子无比重。
她像小孩子似的高兴,支起身子嘟起嘴,先小小的讨个吻,顺肩膀摸摸他的旧伤,绷带拆了,肌肤还是粗糙不平。心疼地再亲两下,耳边低声问:“还疼不?”
武松摇头笑:“疼还能抱你?”
大笑,再扳他头颈下来,翻来覆去的亲。两人身在一城,住一个府第,却偏偏不得随时相伴。武松在军营里待的时间比在她身边多得多。每次回家她都恨不得敲锣打鼓放鞭炮。
关于史文恭和常胜军的流言蜚语早就销声匿迹了。武松让她死缠烂打,最终打消了揍人的念头。聚集肚子里所有的坏水儿,召来水夫人和她手下的风门兄弟,半夜下水道潜入秦府,回音鼓荡,装神弄鬼,假托是秦桧冤魂显灵,说他在地底下不得安生,全怪老婆在上面不积口德。
王氏被吓得病了三日,痊愈之后,果然什么话都不敢乱说,据说已在托娘家物色新姑爷了。
消息传到潘小园耳朵里,歉疚了约莫半盏茶工夫,就跟武松相对大笑,乐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