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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大部分人,厅堂里立刻显得门庭冷落。努力维持的笑容已经快僵了,此时忽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惆怅之感。
临别前的猛将们个个豪气干云。但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中并非所有人都能回来。
到底是谁能赌赢这个运气——没人说得准。
忽然想起武松临走之前。有意克制着没多缠绵,只是轻轻吻她,嘱咐一句:“天气渐寒,记得加衣服。”
她心里酸酸的,“嗯”一声,见他目不转睛凝视自己,没多久便害羞,说道:“看我干什么?”
把她从头细细看到脚,最后目光定在圆润晶莹的右耳珠子上,不由分说,轻轻摘下小小的珍珠耳坠儿,手帕包好,自然而然揣进怀里。怎么也得有个念想的物件儿,还不能太大累赘。
潘小园:“诶,这坠子可贵……”
他却没有归还的意思,反而心满意足的看着她笑一笑,也只能由他去。
眼看他整好衣甲鞋袜,最后检查一遍腰刀,精光锃亮的一吹,轻轻一抛,呼呼风响,那刀在空中划了两个圈儿,刀尖朝下,嗤的一声响,严丝合缝的落进鞘里。
知道他是有意显摆逗自己开心,也只好故作惊喜给他看。乐没两下,就笑不出,轻抚他大手上的茧,叹道:“英雄豪杰都去了战场。只有我,连把刀都不会使……一个敌人也消灭不掉……”
武松反握她手,浓眉舒展,目光坚毅,看着她。
“我们这些抡刀使枪的,既有一身本事,便是为了保护你们这些不会使刀的大多数。”
这话让她痴痴想了好久。再抬头,眼一花,武松已汇入出征的队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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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子想起武松,又出神了好一阵子。眼看宴席渐散,站起身便要往回走。两个小丫环连忙一左一右的扶住:“夫人当心。”
她原本完全可以健步如飞,但不好拂了人家好意,慢慢走两步,转头命令:“收拾残席。若是有喝醉的军爷,派人手扶回营里。”
眼见下人答应着去了。还没走出屋檐下,忽然脚步声响,有人踏着落叶快步而来,“嫂子……嗯,表姐。”
小乙哥独有人际优势,自从革命联军进驻东京城,就少不得他在朝堂内疏通关系。因此这一次他也没有出征,而是留在京城里待命。眼下因着卢俊义的缘故,身上挂着孝,翩翩一身白。
她回过头,微微一笑:“你用不着跟我道别,咱俩都在京城,低头不见抬头见,明儿照常开会。”
燕青低头一笑,旁边几个端茶递酒的丫环齐齐转头。其中一个把酒洒了。
“小乙不是来谈公事的。其实……”
她心里一动,隐约知道他要说什么。
燕青寂然苦笑:“卢员外已经为国捐躯,我已帮他料完后事,也……再没什么可牵挂的。一年之约已过三日,小乙斗胆请求,还望表姐能恩准我退隐江湖,去……嗯,去……”
潘小园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霸道宣布:“小乙哥,就算卢员外不在,你也是响当当的梁山好汉,退隐之事,等战事过了,再跟我提。”
燕青笑着摇头。白皙的脸上涌起一阵红,温润的声音不卑不亢,语气恭敬而坚决:“你们都有要保护的人。小乙也有要保护的人。”
潘小园叹口气。旁人都在一心救国,他却一门心思退隐江湖,人各有志,她不强求。其实平心而论,浮浪跳脱燕小乙能乖乖跟她守约,就已经很给她面子了。
甚至,倘若自己是那个要被他保护的女子,战争年代,飘如浮萍,千里之外还有人想着她,自己也会有点感动的吧。
燕青自己也知道这志向不算远大,有些难为情,又说:“其实……也不是所有兄弟都热衷于军兵功名……李俊大哥前几日还闲聊起,说与其做官带兵,不如驶一艘船,到海外各处去看看……”
潘小园点点头。像是李俊的作风。可是愿景归愿景,李俊这次不也带着水军去拼命了?
既然留不住,便不再留他,问:“你的钱攒够了?”
燕青点点头,笑道:“这就给你验收。”
“屋子里去,别大庭广众的露钱。”这是她本能之言,也不想想以燕青的本事,旁边有谁能把钱从他手里抢走。
一年前的借据从怀里掏出来,折痕宛然:“立借契人燕青,系北京大名府人。今借到清河潘氏六娘名下金壹千两整,借期壹年,按月利伍厘计付。逾期未还者,任掣家资,家资尽者,役身折酬。恐口无凭,立字为据……”
燕青随身带了个小包裹。都是他一年以来积极作战立功,零零碎碎攒起来的。一千两黄金其实不占多大地方,以他的力气,手里提一路,用不着气喘。
慢慢打开包袱,一派熠熠生辉。燕青朝她深深一揖:“过去多有得罪,小乙深感惭愧。今日这些金子,不期原谅,只求补过。”
潘小园见着金子,眼亮一刻,顿觉时间冲淡一切,笑道:“客气……”
眼看燕青接过借据,转身要走,又忽然叫住:“等等。”
果真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又有点气他这副绝情绝义的德性。
“还没称呢,怎知就是一千两?”转头命令仆役,“拿秤来。”
燕青赔笑:“表姐还信不过我?小乙自知才疏学浅,这是找人数过好几遍的。”
她淡淡道:“既然恩断义绝,那就断个清楚。”
一杆秤拎在手里,砝码摆好,不慌不忙一块块开始称。手上行云流水,口中喃喃报数,开始心算。燕青在旁边看得眼都直了,不敢插话。
旁边来来往往的丫环仆役也有看呆了的,倒是听说自家夫人有数字上的能耐,眼下亲眼见到,倒以为她是在变戏法。月色之下,一个个聚拢在旁边围观。脚步声轻响,一个深蓝锦袍的身影也踱了过来,静静立在一旁。
这么大数额的交易,也确实需要几个人在旁作证。潘小园目不斜视:“……九百一十一,九百二十七点五,九百六十五点三,九百六十八,九百八十二点六,九百……一千……零一两三钱……”
将秤一放,嫣然一笑。
“还多了一两三钱,倒是实诚。”
燕青笑道:“这是小乙赎身之资,多的就不要了。从此以后……”
潘小园抬起头,金子归拢一起,将那俊美无俦的面孔欣赏了好一刻,含笑说道:“从此以后,你燕小乙便是我潘六娘役下驱使的奴仆。叫主人吧。”
燕青莞尔:“你要想过一过主人瘾,我便叫你一声又何妨……”
潘小园板起脸,“我没说笑!你自己数数,这里头是多少金子!”
燕青完全莫名其妙,“一千两多一点啊。”
潘小园从燕青手里抢过借据,手指头描着“按月利伍厘计付”的那几个字。
拖长了声音慢慢说:“小乙哥,你是不是把利息给忘了?”
此时围观人群也有明白的了。清清楚楚听到一声促狭的“扑哧”一笑。
燕青茫然:“什么是利息?表姐莫要开小乙的玩笑。”
她忍不住笑:“月利伍厘,一千两的本金,便是五两;一年十二个月,便是六十两。按照借据约定,你该还我一千零六十两金子。如今还差着五十八两七钱。今儿天色已晚,但离明日还有几个时辰时间,你将这五十八两七钱凑出来给我,才算人财两清。否则便是违约,需要‘役身折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