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下起了雨,红砖吸饱水气,黯淡的城墙如一整面干涸的血液,绿色的苔藓在上面生了霉斑,无数一模一样的瓦墙又延伸出细窄复杂的羊肠小路,稍有不察就会迷失其中。
诗人说萨夏是妖媚迷人的魔女,但穆夏从小在这里长大,只觉得整座城就像一具冰冷腐败的尸体,还是一副血肉模糊、凄惨恶臭的模样。
时至今日,玫瑰广场依然展示着那些被烧得漆黑的刑架,十几年前血玫瑰为首的数名魔女和邪/教徒在圣火中被净化成灰烬,烧得如牛ru洁白的骨灰被扔入白石大道。
因为红砖都是用河底的砂土烧成,所以一直有传闻每到万灵节,瓦墙就会渗出鲜血,甚至有人信誓旦旦说其中一块红砖镶着一颗没有烧化的牙齿,魔女的幽魂始终在这座城市上空盘旋不散。
此时穆夏的心情就像路边的烂泥巴、墙缝随便一摸就生出的霉斑。
他一点也不喜欢下雨天,湿气模糊了气味,使鼻子变得困顿,冰冷的雨水冲散身上最后一丝柔软的烟火气息,属于女孩的气味是半点也不剩了。
不过在萨夏,他完全可以直接闭着眼睛走。少年动了动耳朵,他弯入右边的小巷,避开即将从前面转弯口过来的巡骑。
脚踩上凹凸不平的墙面,少年熟练地翻过一面墙,这里每一条小路都有着经年月累的臭气,腊肉街常年浸泡在各种异国香料,随便捡起一颗石头都比糖果还要有香。
顺着一条水沟往上走,洗衣渠和胭脂虫湾排出五颜六色的污水,石榴皮、姜黄,菘蓝的染料混合着从隔壁啤酒店晃来的醉汉的呕吐物,穆夏以前会尽可能避开这条路,不过在被某女巫的除狼香包洗礼过后,他完全可以面色无碍在那条沟渠里游泳。
火炉广场的烘焙坊已经在准备第二天的食料,穆夏又从同一家店闻到了罂粟果汁的香气,他以前警告过商家,但显然对方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又故态复萌,穆夏想到莳萝那恨不得把每条街都吃空的胃口,决定明早就去巡骑队派人查缉。
隐蔽的指甲巷传闻还有女巫和隐士藏匿寄居,穆夏的确在那里闻到了一些罕见药草的气味,但一点也不香,反而很臭,是草叶混着血肉腐烂的臭味。少年不敢想象那些黑女巫是怎么用坏掉的草药酿出可怕的魔药,反正她们肯定没有莳萝一根指头厉害。
如果绿翡城是建在森林遗世dú • lì的神庙,那浓妆艳抹的萨夏真的是凡人的臭水沟和垃圾场。
穆夏左拐右弯,他走过拱桥下的小运河,又躲过三个巡骑,穿越一道饰有狮头的右拱门,翻下一面生满青苔的围墙,最后少年拨开一簇灌木丛,钻入墙下的狗洞。
眼前已经换了一幅景象,少年终于能松一口气,他先擦了擦脸颊上的泥泞,却发现自己的发丝早已沾满雨露。穆夏尽可能将自己弄干净一点,尽可能像个骑士,神圣的圣堂墓园不会欢迎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
外面的落叶还是夏秋交际的金绿,白石雕像和墓碑却已经永远冻结在苍凉的月光中。
圣堂的墓园是萨夏的净土,死人的地方最安静也最干净,蛇莓和烟堇沿着墓碑攀藤生长,骸骨在石碑和腐土下沉睡,这里只有不属于人间的宁静,只有属于死亡的味道。
穆夏很快就找到了罗素的墓碑,白石墓碑上没有贵族的家徽,只镶有一把青铜剑,圣堂的骑士将一切献给至高神,他们只会抱剑而死,死后的墓碑也会镶上生前所配戴的圣剑,以示其生前的功绩和荣耀。
但这不是罗素的剑,崭新的青铜没有任何一丝破损,罗素的青铜剑从剑刃处裂了一道开口,那是黑森林伐狼战役留下的,连同他断了的门牙,老骑士引此为自豪。
刷地一声,年轻的骑士抽出腰间的剑鞘,不是霜白无瑕的银剑,而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铜剑,剑身有无数细小的伤痕,其中剑刃处裂开一小片开口,这把历经风霜的战剑显然不属于少年,拿在手上可以实实在在感受到它的沉重。
“罗素,我和我的朋友把你的“命咒”带回来了。”
穆夏反手一转,顺势跪下,青铜剑身直直插入墓碑前的土壤,直至底下的空棺。
罗素虽然是青铜阶级的圣堂骑士,但他是一位优秀的术士,他可以用炼金的咒术让铜剑变得与银剑同样致命。命咒为主人立下无数功劳,却不想最后一次出战,却是死在自己保护的人民手上。
不,那些不是人,是货真价实的人狼。
穆夏忍不住勾起嘴角:“我做了些……你可能不会高兴的事,他们好像不太想做人,我只能送他们去向至高神忏悔,希望你在地下见到他们不要太生气。”
罗素既然是为了寻觅狼失踪,那穆夏就要确保狼是真的存在,客死乡野的骑士不会被立碑,但与魔狼同归于尽的勇士就不一样了。
银骑士单膝跪地,一手握着铜剑,抬头看向墓碑,彷佛又回到那最为光辉璀璨的时刻。在水晶穹顶和至高神的目光下,年老的骑士用剑尖轻拍年轻孩子的肩膀,正式认可他为圣堂骑士。
终于回到家乡和家人身边,穆夏想说什么,开口便冒出第一句话:
“我遇到一个女孩,她叫莳萝。”
“就像你说的,一个让骑士愿意奉上誓言和宝剑的公主,她有着东岸的发色和眼睛,就像黑猫一样,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人。”
他压低声音,近乎自言自语:“她知道我是什么,她害怕我,也防备我、却也……信任我,在她身边我既可以是骑士也可以是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