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黑到暗沉如墨,眼睛勉强能看得清屋中的摆设。
迟意一眼就望见了窗台花,明亮的颜色。
在花瓶旁,是被山风吹得飞起的窗帘,还有没关上的窗户,外面亮起的远灯,院子里佣人走过。
回国这么久,她第一次用这么平和的心态面对即将来临的夜晚。
只是遗憾。
这里是香照山的迟家老宅子,不是斯罗玛的天鹅山庄,没有谢知南。
在一样的花瓶里盛开的睡莲,不是萨林镇的亚浦罗格,没办法代替。
发病,也在所难免。
楼下的人听见物品打翻声,佣人们疑惑地互相对视,是从哪传来的?
言白修迅速起身朝楼上望去,耳畔随即而来是一声沉重的闷响,从外面传来的。
迟遇的房间里,薛素琴在指导她数学难题,听见外面的动静,下意识看向奶奶。
薛素琴这段时间憔悴了许多,闻声猛然抬起头,心里仿佛预感到有一件不好的事情发生了,颤抖着手抓不住东西,脸上是苦难的担忧。
薛素琴颤巍巍的起身朝外面走,脚步越走越快,身边景物在后退,她穿过走廊跑下楼,慌慌张张地看向四周。
“阿姨!”言白修扶住站不稳的妇人。
迟遇跟着跑下楼,小小的年纪格外懂事,从佣人的眼神中,她隐约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了,“妈妈,妈妈!”
薛素琴回身拦住了小女孩,“带小遇进去。”
江管家人是从外面跑进来的,脸色惨白的不像话,跑过来抱住了小女孩,和蔼的语气也微微颤抖,“小遇,我们去写作业。”
“发生什么了,妈妈在哪,小遇想——”
“没发生什么,外面搭着的花架子给风吹塌了,我们去写作业,”江管家抱起迟遇朝人群后面走,“李琴端一杯热牛奶去小小姐房里。”
“好的,好的。”回过神的佣人连忙应下。
—
几乎是同时,言白修跑了出去,迟意浑身抽搐的躺在地上。
临床表现上来看,迟意病情加重了。这不可能,她这几天情绪都很正常,还是她演的?
言白修顾不得思索,抱起迟意就往外走,“先去我那。”
“小意。”薛素琴痛哭,心疼的用帕子包住女儿流血的胳膊,拿手按住迟意抽出的手臂。
“白修,小意身体在抽筋,是怎么回事啊?”薛素琴惊愕失色。
“病发了。”言白修小跑。
薛素琴跟着跑,声音发抖:“白修,我们家小意到底能不能好?”
言白修无心分神,余光看向迟母梨花带雨的脸,这个问题答不上来。
刚前脚走出门,就遇上盛轩开车从门前经过。
“盛轩,你快过来!”言白修喊道。
盛轩恰好看见言白修抱着一个女人跑出来,不做他想直接拐弯将车开到了迟家老宅门口,本想嘲讽迟意几句,但看见薛素琴伤心流泪的模样。
“阿姨先别哭了,没事的。”盛轩安慰。
“去医院还是你那儿?”盛轩打开车门,走近才发现躺言白修怀里的女人不对劲,比上次见面还要清瘦的身板,痛苦地痉挛抽搐着。
迟意露在外面的肌肤遍布大大小小的伤口,身上沾了泥土,发丝间夹着几片折断的树叶。
碍于迟母在场,盛轩没问:哟,跳楼了?三层小楼还能摔死迟意?简直是瞎折腾。
—
离这最近的就是言白修家,车停在改造成门诊的别墅前。
言白修全程绷着脸,平光镜后的眼少了温柔,眼下小痣都比平日显得冷,将人放病床上,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
小护士跑过来帮忙,言白修忙前忙后,等迟意情况稳定一些后,他终于松了口气,“啊,这太折腾人了。”
说完发现不合适,薛素琴还在一旁紧张着女儿。
言白修轻声咳嗽,试图缓解尴尬。
他检查了一下迟意身上的破皮、划伤,都是小问题,心理上才是大毛病。
言白修拍了拍薛素琴的肩膀,宽慰道:“阿姨你也别太担心,小意这一身皮外伤都不严重,没摔到腿,胳膊也好好的,伤口给她消个毒就好。”
“她,那她为什么要要跳,为什么啊这是!”薛素琴哽咽难言,捂住口鼻的手掌心里都是眼泪。
盛轩摸了摸下巴,十几天没见迟意就学会跳楼了,看来疯的不轻。
他看向言白修,考虑迟母的立场,盛轩注意措辞,没直接问人疯成什么样了。
“她还没清醒?”
“啊,这个不能说清没清醒,”言白修推了推镜框,“简单来说,她应该是意识清醒的情况下。”
言白修顿了顿,看向侧头哭泣的妇人没注意这边。
他跟盛轩快速比了个唇语:跳的。
盛轩靠着墙站着,见迟母伏床痛哭,他叹了口气,估计是被迟意给折磨的不轻。
盛轩倒了杯热水,递过去,“阿姨,实在不行就送医院吧。”
薛素琴摇头,“不行,小意要是去医院,都会知道的。”
“怎么会?到现在您还担心这点事啊?”盛轩道,“先喝点水,省的迟意醒来发现您哭了,她又得伤心了。”
薛素琴心情凝重,喝了一口,朝盛轩摇头。
盛轩道,“言家的医院,您还信不过?再说了,谁要敢报道这件事,不还有我们家压着吗。”
盛轩俨然忘了大多数迟意的黑料全是他公司放出来的。
薛素琴欲言又止地看着盛轩。
盛轩食指勾了勾衬衫的领口,解释道:“不是,我以前说迟意演技有问题,是给她增加热度。阿姨你放心,我做事有分寸。”
“我知道,轩子。”薛素琴考虑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放心小意一个人在医院,就算是言家的医院,再好的病房,照顾起来也没自家仔细的,我不想小意吃苦,她从小到大都是我们捧在掌心里长大的,你和白修都跟哥哥一样,肯定也知道的。”
盛轩见迟母不愿意将女儿送去医院接受治疗,他也没再说什么。放言白修这里也行,山上安静,就是得不到更为系统全面的治疗。
言白修明白盛轩的意思,他皱眉沉思了片刻,“先等迟意醒来,常规药品什么的我这边都有。”
过了一个多小时,躺床上的女人缓缓地睁开了眼,头顶的灯晃得她眼前一片模糊,无力地抬起手,却看见手背上插着针头。
又在输液吗?迟意脑子有些混乱。
“小意,醒了?”薛素琴轻轻地握住女儿冰冷的小手,温柔地坐在床旁。
她朝女儿露出温暖的笑容,“睡了一会儿了,有没有做什么梦?”
迟意偏过脑袋看着母亲,然后摇头,“没做梦。”
薛素琴又问,“那你身上有没有哪里疼,要跟妈妈说。”
“我在哪?”迟意没反应过来,她将四周看了圈,发现盛轩朝自己看了一眼,然后开门离开。
“在我这里,”言白修拿着瞳孔笔走上前,扒开她眼睛看了看,“可以跟我说说,为什么从窗户跳下去吗?”
迟意看了看母亲,抿唇垂眼道,“我不记得。”
言白修看出她在说谎,刻意看了一眼母亲,那原因多半是不愿意告知薛素琴的。
晚上,将输完液的迟意和夫人送回去,言白修跟她一起上楼。
短短几个小时的功夫,卧室的窗户就被安上了防盗网,房间里所有能自残的尖锐物品也被收走,水杯都换成了不锈钢的保温杯。
言白修捡起地上的[阿洛塔旅行日记],在手上随便翻过,看见最后一页多了一行清秀字迹。
在迟意朝他看过来之前,言白修将记录册放到了圆桌上。
“你为什么跳楼。”银边镜框泛着冷光,他问。
迟意拉上了窗帘,隔绝了黑暗。
言白修看了眼严严实实的窗帘,声音略带疑惑,“你现在为什么还在害怕?”
迟意摇头,“我不知道。”
“撒谎。”言白修长腿阔步走近她,迟意后退,最后被他堵在了墙角。
“看着我。”
迟意皱起秀气的眉头,推了推他,“言哥哥,别闹。”
“我说看着我!”言白修声音一高,有些冷。
迟意颤颤地抬起头,望向斯文俊逸的男人,他陡然间陌生的让她心惊。
薄薄的镜片后面,一双深邃认真的茶色眼瞳,一动不动地紧盯着迟意。
迟意紧张地都不敢吞口水,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谢知南有这么好吗?”他问。
迟意愣住。
“我说,谢知南有这么好吗?”这一声克制的低吼,几乎是贴着迟意耳畔的呐喊,震的迟意差点魂飞魄散。
“言哥哥,你。”
言白修冷漠的打断她,“你只用告诉我,谢知南有这么好吗?”
迟意茫然,睫毛扑闪了几下,习惯地垂下了眼帘逃避,没说话。
“你从窗口跳下去的时候想没想过叔叔阿姨,想没想过迟遇会看见?”言白修步步紧逼,朝迟意质问。
迟意直接低下了脑袋。
“看着我!”言白修声音失去控制,吼声砸在迟意心上。
早年捏惯了手术刀的五指直接扣住迟意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来。
“你想跳就跳,不管父母亲人,那肯定也没想过和你一起长得我,盛轩。就为了个男人?你要舍弃这么多关心你的人!”
迟意极力的扭过头,想避开他审视的视线,却被他捏着下巴给转回来。
看着迟意下巴被捏出的鲜红指痕,言白修声音早已不在温柔,斯文人生气的时候也是会失去理智。
他低头靠近迟意,用冰冷的温柔语气:“迟意你扪心自问,你真有那么喜欢他吗?”
“别说了,”迟意下巴被他用力的掐住,艰难地张开口,“我真的不记得了。”
“好好想,想清楚为什么会跳下去。”
迟意想不起来,她记得自己午睡醒来后天黑了,每一个夜晚都必不可免地想到谢知南。
然后她就不记得了,就算费劲去想也只是头痛,混乱的疼。
再醒来时,人就躺在了病床上。
她跟言白修坦白了这些,言白修却没放开她。
“可以放开吗?我不舒服。”迟意问。
言白修没有让开,双眸紧锁在迟意虚弱白皙的脸上。
迟意第一次发现,言白修在看向自己的时候,漫不经心的眼神可以如此的专注。
“让大家为我担心了,我很抱歉。”迟意心怀愧疚,她尝试推开言白修的手,却被他一手抓住按在了墙上。
迟意心惊,咽了口水,在言白修生气之前,她连忙说道:“我也想好起来,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茜思泽恩的阴影下,真的。”
“谢知南死了。”言白修忽然一笑,声音就像一把舔血的刀子,狠狠地扎在迟意柔软的心口上,喷溅出灿烂的血花。
烟花在心里炸开,四分五裂的红色在脑中一闪一闪,刺痛她细微脆弱的神经。
迟意双目失去了焦点,言白修松开双手,插回兜里。
迟意失魂落魄地滑落在地,跪坐着,颤抖着,她抬头仰视俊脸冷清的男人,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大腿。
“怎么会,不会的,他会回来的,等天黑了就会回来!”
言白修后退了一步,半蹲在她面前,看着她对不上焦点的空洞眼眸,过了许久。
他抬手抹去迟意脸上的泪,却被迟意用力的打开。
迟意嗫嚅着唇,滚落的泪,一直重复着一句话,“他会回来的,天黑了就会回来!”
她望向窗外的黑夜等了太久,都没有等回谢知南,所以开窗出去找他。
言白修意会了她的言语。
其实,走进屋看见记录本最后一页的字时,言白修就搞清楚了迟意为什么跳下去了。
茜思泽恩病患爱上了臆想中为自己抵抗伤害的人,无根的感情,未知的恐惧,跟黑夜一样吞没了瑰丽晚霞。
迟早是臆想狂热的病人。
多么傻,更可笑的是。
“啊。”想到这里,言白修脸上挂起一抹寡淡的笑容,不知想嘲讽谁。
“迟意,你真的不想当一辈子的神经病吗?”
迟意怔愣的一瞬,听清他说的什么后,突然扑了上去抓住他的白大挂,像一头发了疯的小兽,发出低吼:“谢知南没死,谢知南没死!”
“啊,”言白修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推开她:“谢知南没死,他活得好好的。”
“真的?”
“嗯,没死,他活得很好。”
迟意紧绷着的弦松了三分,卸下戒备与一身的刺,她精疲力尽地躺在地毯上,歪着脑袋朝言白修开心的笑了。
言白修将她抱起来放回床上,蹲在床前望向她,声音温柔,“不要当神经病了,好不好?”
笑容缓缓的从迟意脸上消失,她沉默地绷起脸,再度警惕地看着他。
“人是没办法回避一件事一辈子的,你也没办法靠着臆想过完一生。”言白修说。
白净的小脸是沉默,而不是似懂非懂,说明她很清楚言白修在说什么。
迟意缓缓地张开嘴,声音又轻又脆,风都能吹折。
“也许,他爱我呢。”
“这不是重点。”言白修道。
抓着他衣领的手渐渐松了,迟意摇了摇头,似想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你根本不爱谢知南。”言白修残酷的道出了真相。
迟意在记录本最后留下的话——自私的本性让我抛弃了你。
说明迟意内心也开始意识到,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爱谢知南,但她将谢知南在阿洛塔的所有行为都理解成了他爱自己,是因为有婚约所以只能克制的爱,隐忍的爱。
这种感情在萨林镇面临恐袭,谢知南拿走□□□□时达到了顶峰,是谢知南拿命替她换来了上卡车离开萨林镇的车票。
一直向谢知南表达感情的女人,在分别时,用臆想的深情抛弃了谢知南。
事实往往如此残酷的令人羞愧。
迟意的臆想与现实行为产生了巨大分歧,如今她疯狂地等待谢知南回国其实只是想回避——她抛弃谢知南的事实。
如果自己留在阿洛塔,谢知南最后一定会随她回国,因为谢知南想确认的事情就是——
但她更害怕错过周日的撤侨航班。
那是最后一趟。
在随时都会爆发全面战争的中东小国,谢知南与回国比起来,难过,但迟意明白,自己绝对不会为他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你们看懂没,这个反转还是很大的。
迟意不爱谢知南,所以前文迟意多次说爱的是七年前的谢知南,因为七年前的谢知南是以一个保护者的形象出现的,她靠着爱谢知南,臆想谢知南对自己的保护,逃避了慕安的死,良心也没不安,因为她爱谢知南,谢知南会相信自己是无辜的,就算所有人厌弃她,她还有谢知南。
她用病态的爱,爱了谢知南这么多年。
所以,遇到七年后的谢知南,迟意完全是懵逼的,而且她逃避谢知南生命的脆弱,关于谢寻北的死,她都是逃避的心理,不去提也不想多管闲事的那种,因为迟意想要的谢知南是刀枪不入的,是强大的,是为了迟意可以献出生命的。
而不是流露脆弱的美强惨,这样的谢知南还怎么保护自己,怎么成为她抵抗痛苦灾难的庇佑。
关于央书惠,她也是自己脑补更多吧。可以说央书惠和谢知南的婚约关系,虽然让迟意难以接受,但是让她感情上得到了满足,臆想上体验了感情的曲折和无奈。
其实,谢知南很细心,知道迟意迷恋是基于慕强。
虽然不知道迟意有病,但是她的感情没有根。
可是,谢知南还是喜欢上她了。
就算是基于慕强,自己足够强大的话,她愿意为自己停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