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孝道:“这还用说,妇人之德,在于相夫教子。你身为明德家内人,就该谨守家室,虽说寒门小户,也该紧闭门庭,不能抛头露面,在外游荡,招惹浮萍浪荡,否则,与闲花浪蝶何异?”
闲花浪蝶焉能形容良家妇人?李纯孝这几乎是是在骂人呢。
宝如一笑,微敛裙帘上了西厢的台阶,额前流海微捋,白衣黑裙,双手敛于裙畔,因她站的低,要略仰头才能与高高坐在正房台阶上的李纯孝直视。
在季明德的方向,恰能见她前胸微鼓,唇噙甜甜一抹笑,夕阳洒在小脸儿上,目光专注和煦,坦然荡荡看着李纯孝。
她道:“先生此话说的有理。只是我斗胆问一句,先生可知如今长安,炭价几何?香油价又是几何?”
李纯孝专作教书先生,儿子李海在京兆府任掌书记,是个薪水低廉的文职。
一家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皆由儿媳妇张氏一手操持,他怎知炭价几何,香油价几何?
宝如仍在笑,从容耐心,掰着手指头认认真真是跟李纯孝讲道理的样子:“今春炭价,一斤松木炭二十钱,一斤麻油三十钱,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若两个人在长安居住,只这一项,一日便要二十钱。
明德家本贫寒,若我一味守于内室,先生觉得我们怎能在这长安住下去?”
来接孩子的都是些妇人们,初时听李纯孝说宝如身为相府之女在外弄艺,自然好奇中带了些轻看。
此时见她掰着手指头算的门门是道,皆挤进门来,亦是相互窃语:男人们回家只知伸手要饭吃,那知我们的难处?
宝如本是长安官场上这些秦州人当初想要融入长安权贵阶层唯一的希望,但随着赵放一族覆亡,希望变成了失望,李纯孝满心要在人最多的时候训宝如一回,也是借机要训训这满曲池坊不守妇道的妇人们。。
谁知下面妇人们叽叽喳喳,皆是附合宝如,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双手搭在椅背上冷笑:“季白偌大的家业,明德难道能少了给你的银子使?你分明就是不肯安分守已,喜欢在外游晃,还敢在此跟我狡辩。”
宝如依旧不卑不亢:“先生大约不知道,为了能壮大秦州都护府的兵力,我家大伯把他所有的家财全部捐给了秦州都护府。所以就连我家大伯如今都是两袖清风,更何况明德与我?”
季白捐家产是义举,三百万两银子,轰动整个大魏国十三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宝如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却把李纯孝堵了个哑口无言。
李纯孝转身看了眼女儿李远芳,远芳指了指那规规矩矩坐着的小丫头们。
他又道:“既你果真缺银子使,往后便到这家里来,陪远芳给这些小丫头们讲讲《孝经》、《女诫》,往后也不必再赁院子,直接住到我家便罢,你们养不起自己,我养你们。”
张氏翻了翻白眼,暗道公公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吊腊肉做束侑,上门便寄宿的学生多的是,全凭她一人操持一家子的饭,说的好像那米面油和一刀刀的猪肉都是长着腿儿自己走进门来的一样。
宝如再笑,目扫过那一个个双手搭膝,规规矩矩坐在小板凳上的小姑娘,依旧摇头:“我自幼也曾读过些书,但若叫我讲《女诫》、《孝经》给这些小妹妹们听,却万万不能。”
瞧着柔柔弱弱,性格温婉的个小妇人,面对着当朝性子最冷,连权贵都不放在眼里的大儒,竟连《女诫》和《孝经》这种规范妇人言行的书都敢反驳。
旁听的那些妇人们都倒抽了口冷气。毕竟李纯孝最推崇的就是《孝经》,而当朝自太/祖皇帝起,也是以孝治天下。
李纯孝终于又提起兴致了,弯腰斜倾着身子:“为何?”
这种世家姑娘,家族鼎盛时被捧在枝头,高高在上,深信世间一切书本上的道理。待家族覆灭,跌落俗世恶道之中,见世间种种恶,便对自幼学来的一切学识,以及自己所生存的整个世界都产生的怀疑,痛恨皇权、王法,一痛恨世间一切的礼法。
只要宝如敢对如今世间对于妇人言行德性规范有一丝一毫的指摘,李纯孝就敢一纸上奏到礼部,给她扣一顶蔑视礼法的帽子,直接代季明德休了她。
宝如才不上他的当呢。她抿唇一笑,从从容容道:“比邻而居,我常听见这些妹妹们在背颂《孝经》,每日巷中相逢,听闻她们都能倒背如流。
妇人的言行德性,藏于胸怀之中,便是一个家庭的根本。但是人在世间,皆要安身立命。我本相府之女,生于优渥,若不经历家中变故,也不会明白开门七件事的难处。既如今到了这一步,就要借此劝妹妹们一句。
妇德是根本,生在小巷之中,闲时读些珠算、商经、《天工开物》等书,长大成了家,能于三百六十行中寻到一门营生,先安生立命,才能为一房相夫教子的贤妻。”
“好!”有人鼓着掌从门外走了进来,腔调声沉,带着些颤笑:“赵娘子小小年纪,已将人生看的如此通透,尹某佩服。”
来人是尹玉钊,银甲白披,带着几十号禁军侍卫将整座院子围了起来,举目扫过,抱拳问李纯孝:“秦州举子季明德可在此?”
季明德青衫落落,已自后院走了出来:“我在,但不知尹侍卫长何事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