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船里有人提议对山歌,船夫说:“这个点儿会打扰鸟休息,安静欣赏风景吧。”
桌上煮着茶,香味扑鼻。蜻蜓飞过后水中泛起微微涟漪。
年沁说:“这里的空气太好了吧。”
船夫笑着回:“这才是金镶玉的地界,商业区的寸土寸金跟这儿没得比。”
湿地唯一的一间会所建在莲花滩附近,据说价值不菲,能进那间会所的人整个洮市不出三个。
年沁又问:“不是还有观鸟区吗,我们能去那边不?”
船夫道:“现在太晚了,鸟都休息了。你们下次早点过来看,鸟叫声跟天籁一样,才算不虚此行啊。”
年沁说:“我现在就想去看,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船夫把船停靠在莲花边上,摘了莲蓬送过来,笑着劝道:“小姑娘,留点遗憾也是好的。”
莲蓬很好吃。
但如果不是在这个地方,船里坐的不是这几个人,应该不会这么好吃。黎昭没有参与谈话,也没有伸手去剥莲蓬,她觉得那样很越矩。
年郁照顾三个人,剥好后,四人平分。
与一条船擦肩而过,船夫开始用本地话交流,听不懂。
年沁忽然问:“庆虞,你学语言比较早,应该对语言的接受能力强,他们说的话你听得懂吗?”
庆虞摇头,一个字都没多说。她好像看不见任何人,专心致志的观赏莲花,偶尔碰碰水,其余时间都是自己喝茶。活像个大人。
船夫开始讲这里的历史,随后安抚年沁:“下一次去观鸟区吧,今天我们原路返回,人生就是要留点遗憾,这样才有无限可能。”
又对着年郁说:“你是她姐姐?”
年郁点头。
船夫说:“怪不得,长得挺像。你劝劝小妹妹,说不定下一次来就有惊喜呢。”
年郁笑着说:“既然要去看鸟,那下一次来也是要去看鸟,最期待的就应该是鸟,而不是其他。”
听了她的话,船夫大笑起来:“人生每一站旅程都定了,那还有什么意义?”
年郁又开始剥莲蓬,余光看着庆虞,她杯里的茶水清淡优雅,人亦是如此。年郁收回目光,说:“其实人生定了也没什么,比如你看中了一本书,就打算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又或者你看中一个人,就不再想人生的其他可能。”
船夫顿了顿,又说:“你这个小姑娘太犟了。”
为了给她讲道理,船夫急的连方言都用上了。其他几个人静静听着,没想到年郁竟然能对上话,对答如流。这下年沁不淡定了:“姐,你听得懂他们说话?”
年郁说:“隐藏技能。”
年沁啧了声,“你还真有语言天赋,那怎么不学好英语?”
年郁凌然正气:“每个人只要掌握两门语言就好了,你们学普通话和英语,我学普通话和方言,怎么?你歧视方言?”
一帮人登时凝噎,不回话了。
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天游船结束后,各自分散。
黎昭是后来才知道庆虞迷路的事情,她找不到北门的出口,一个人在湿地公园逛了很久,好像是年郁找到她的。
庆虞迷路是因为她走路不愿意思考,就如她经常去食堂和图书馆坐的都是同一个位置,她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
她喜欢能望见尽头的人生。
跟年郁的想法有些相似。
高三的时候听说年郁和庆虞睡过一晚上。
那时候年郁妈妈刚做完手术,去国外复查,公寓里就年郁一个人。年郁发烧了,昏昏沉沉的没法下楼,给庆虞打电话求助,庆虞到公寓时,年郁家的大门敞开,年郁坐在门口等她,烧的满脸通红。
季岚说的,她以嘲讽的语气叙述,黎昭以自己的方式重新解读。
那晚两人都在公寓,庆虞没回寝室。
高考结束后,为庆祝文科精英班的升学率,廖姨把大家聚在一起喝酒,庆虞喝醉了,大家准备打电话喊她家长,可电话却打到了年郁那里。
年郁家的公寓离廖姨家很近,她很快就过来了,跟庆虞结拜了一场才离开。
廖姨被庆虞打了一巴掌,但没记仇,临了还邀请年郁参加文科班的庆祝宴,但年郁拒绝了,抱着庆虞说:“我家门还没关,家里没人。”
廖姨气急:“你出门不关门?怎么回事?”
年郁说:“习惯开着门了,我怕庆虞先来找我,万一迷路就完蛋了。只要开着门,她就知道是我家。”
廖姨当时脸色很迷惑,大家都很迷惑,心里有个模糊的不成型的猜测,但所有人都没说。
她们走了以后大家继续喝酒,只是没那么有味儿了。
黎昭看到庆虞的成绩单没带,默了片刻还是追出去了,远处两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挨近了才听到年郁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年妹?再喊一声,庆庆,再喊一声。”
庆虞果真又喊了一声。
黎昭捏着成绩单,不知道该不该去打扰她们,巷口转角,两个人影消失在眼前,她低头看了看印着各科成绩的纸条,又原路返回。
一夜苍凉,月色照进幽暗的巷子,映出形单影只的彷徨。
在大学开学前的聚会上,有人八卦说她们那晚去的是酒店,不知道去酒店干什么,反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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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虞足有半年多没消息,起初粉丝还能自我欺瞒,说是在封闭式拍戏,后来华蓁发文,表示庆虞得了病,正在医院治疗,商务已经解约,会实时跟粉丝报平安,希望大家不要担心。
那天网上又吵起来,有人猜测庆虞是被网暴了,有人猜测她是之前的病还没好。后来大家说她偷偷去结婚了,不出现是不想告诉粉丝,又好一顿黑。
这些黑粉发言直到九月中旬才彻底消失。
因为庆虞拍了一个三分钟的视频,给粉丝解释这半年的近况,她确实在医院,没有上过网。视频里她的脸瘦的不可思议,憔悴虚弱,眼神都淡淡然没有气力,分明是久病之人才会有的模样。
黑粉看到视频后大规模撤离黑粉群,同行和粉丝都给她送康复祝福。
黎昭跟一个男团的经纪人谈合作的时候听说庆虞参加了一场婚礼,那场婚礼邀请了《离歌》和《不要爱我》两个剧组,还有很多业内同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那场婚礼就是为了给庆虞添点喜气,有内幕说年郁那边正在筹备婚礼,她已经退幕后了,跟谁结婚也不是什么轰动的事,大家猜测一阵就歇了。可黎昭当时愣住了。
庆沅死了。
庆虞却要跟别人在一起。
她不知道是不是为庆沅鸣不平,她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她根本不知道,但是庆沅的墓地从未有人光顾。庆虞知不知道一直在为她努力的人被烧成骨灰,正躺在墓地里?
她当时在展厅里为什么会昏倒?庆沅为什么当着她的面自杀?
这一切仿佛都成了谜语,记得的人只有她。
黎昭逛了逛庆虞的超话,看了看粉丝发的长文。
普天同庆,唯独墓地还是那样冷清。
第二天,她去看庆沅,买了束花。
里面夹了一张卡片,她把卡片挂在酒瓶上,写:
——敬最荒凉的死者。
公司那几个专为庆虞打造的号全部被高层收回去了,他们舍不得账号的流量,但又不想做关于庆虞的内容,正在慢慢转型,账号掉粉比涨粉快得多。
黎昭关注庆虞的超话很久了,这一天忽然看到粉丝说庆虞正在回私信,很多人都被回复了,不过没收到回复的也不要心急,庆庆刚恢复,看手机太久也不好,如果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最好不要打扰她。
入夜,毫无睡意。
翻来覆去很久,终于还是下床,翻箱倒柜找到那个盒子,盒子上还有血迹,里面装着那张卡片,还有被血浸的看不清的字迹。
黎昭想起展厅那日,在庆沅的尸体被发现前二十分钟,她收到一条微信,是庆沅发来的。
她思考了很久,整夜流连于私信界面,临近天明,终于将那条消息发出去:
[首先恭喜您康复,那是很多人的愿望。有人托我转告您,‘容我爱你无疆’,还有,‘不慎将你拉入深渊,我很抱歉’。]
发完后她把手机塞进被子里,忐忑的去摸盒子。
庆沅之前老是抚摸这个盒子,她的手略显粗糙,大约是小时候常干农活,长大后纵然锦衣玉食,也无法养好,那是童年的伤痕。
但那双手有力,漂亮,比娇生惯养的一双手好看多了。
她想起三年多以前,庆沅回国以后去医院住了很久,她去送换洗衣物时发现病房门关得严严实实,外面站着季岚和李茹旧,里面还是哭闹。
李茹旧对她说:“你是庆沅的助理吗?”
她点头。
李茹旧说:“那东西先放在这里吧,谢谢你。”
逐客令。
黎昭当即会意,大概知道里面发生的事不可说。
临走前听到里面的人说了一句:“对不起,我真的撑不住了。”
声音特别熟悉。
她走出廊道,经过值班室时听到医生说失禁、自残、自杀一类的词。
隔了一段时间,她就见到了庆虞。她穿的很像庆沅,化的妆也很像庆沅,整个人看上去阴气沉沉,坐在咖啡厅里写写画画。
她对面是一个过分妖艳的女人,但黎昭一瞬间就从那个女人身上捕捉到了同类的气息,自卑。
那女人昂首挺胸,看上去骄傲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