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無眼神不稳,微微睁大,那双清冽的月光般的眼眸,澄澈干净,像是寂静无声中崩塌倾碎的玉山初雪。
沁着如揉碎的春水一般的眼泪,无声滚落脸颊。
眉睫隐忍,喉结微动。
不忍,不信。
“是我,害得他在无限地狱之中,不得超生?”
帝君,妖神,神战。
风白楚失神望着南宫無,不知道是被他那滴眼泪烫到,还是被他和混沌妖神的话,揭露的那虚无缥缈的命运,和他苦求不解,终于揭开的世界的真相,所刺痛:“十世善神,原来如此。”
流泪的南宫無,那种寂静无声的脆弱悲伤,像是连同万古的春光都因他而一起枯萎,美得让人神伤、心碎。
然后,他这样望着混沌妖神,说:“那个,要不商量一下,我来执黑,你来执白。我对当正义一方的好人不太适应。你不知道好人有多难当,稍微一不注意就被人说崩人设,被人骂三观不正。哪里像反派,信手拈来,可以自由发挥,随便疯,实在不行,还可以本色演出做自己。最重要的是,我长得这么好看,不当反派,不做疯批美人也太浪费资源了。”
混沌妖神:【……】
——你不对劲。
看着流泪的南宫無,心碎酸涩,差一点眼泪流下的风白楚:“……”
——行吧,毕竟这是南宫無,不是阿无。
风白楚——等等,这两个名字怎么觉得有亿点点像?
妖神眼睁睁看着,苍白脆弱、清冷孤独的帝君美人,安静无声流泪的唯美画面,一秒钟切换到南宫無式的没心没肺、轻慢矜冷。
看着他漫不经心随手拈了自己脸颊那颗泪,蹙眉惊愕看着,一副好像这颗泪有多意外珍贵,下一瞬好像会变成珍珠似的,郑重其事,小心翼翼收藏起来。
混沌妖神,半响哑口无言。
——好吧,其实,祂也挺想收藏的。
【帝君这话,叫我不知怎么回答了。帝君若是肯归我所有,让整个世界都变成混沌神域,那岂不是你我都能得偿所愿?到时候,帝君若不愿为副神,妖神后位便是为帝君留的。帝君想shā • rén还是放火,当反派作恶还是本色演出,都由你的心意为之。】
南宫無小心翼翼收好泪滴,闻言,蹙眉望着他,疑惑不解:“不是吧?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别说我从来都是第一,没当过第二了。多看两本话本都该知道,所有的反派都是需要主角来衬托的。要是没有对立阵营,反派能舞得下去?稍微动动脑子,没有了主角固守善良规则守序,疯批美人反派会有市场吗?全员疯批反派会审美疲劳的。也是,我忘了你又不是人,是没有脑子可以动。”
妖神混沌气到声音发抖:【你戏弄我?】
南宫無语气平平,眼神凌厉:“不用给自己挽尊,我在骂你。我不但骂你,而且准备报复你。把你拉进我的无限流游乐园里,然后吊起来杀,一日三杀,让你也试试千刀万剐、无限死亡的滋味。”
可能气着气着就习惯了,混沌妖神这次没有生气,而且,还有点兴奋。
调笑道:【哦,一日三杀啊,那帝君努力。本神尊,期待帝君的游戏。至于今日这场游戏,帝君要怎么出去,本神尊拭目以待。让风白楚杀了风恂,结界便可以打开,但他就会成为天命魔君。这样一来,第二局便是我赢你输。他善神神格已经殒灭,再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南宫無的回答是,面无表情吩咐:“阿玉大美人,祂要逃,给我再杀祂一万次!”
那柄剑闻言立刻动了,快如残影,携带雷电之光、道意法则,如同一条半透明的银龙,飞速在各个混沌分裂的残魂里穿梭,将那些黑暗劈成粉尘。
【南宫無,你好得很!】咬牙切齿的声音,带着一丝受伤的痛楚隐痛,阴柔低沉的语气却似含情嗔怪,像是带毒的蜜糖。
南宫無蹙眉,微敛的眼眸清泠,无波无澜,声音淡然:“你不是说,美强惨才是王道吗?我让你惨,成就了你。你不应该谢我吗?我还能让你更谢我,阿玉——”
【……】混沌妖神的回答,是转瞬间携带所有粉尘一样的黑暗彻底消失。
世界重回一片安静。
唯剩下身后的风白楚与南宫無。
南宫無叹息,抿唇轻声:“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我害你无数次……”
站在身后的人厉声打断他的话:“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原来是帝君,至高无上的神尊,连混沌妖神也要礼遇三分,似我这样的凡夫俗子,于帝君不过蜉蝣、蝼蚁,你尽可随意摆布。有何可歉?”
南宫無回头看着他。
风白楚眼眶发红,清雅温润的眉目深陷一片阴鸷凌厉的阴翳中,执剑指着他:“你是不是想说,这不是你的本意?事到如今,有意无意还有意义吗?我受过的苦就可以一笔勾销、不复存在了吗?”
南宫無只静静看着他,向他走近。
风白楚执剑,却退,厉声:“你别动!你再动……我就杀了你!”
南宫無止步,轻轻地说:“你之前说,被分尸虐杀的你的朋友……”
风白楚眉眼神情冷漠得叫人心碎,打断他的话:“不错,我说得就是过去的风白楚。他一直为善,却一直受苦,为人辜负背叛算计,反反复复,不断经历人性考验,不得善终。做个好人有什么用?没有人感激他,所有人都恶意揣测他,恩将仇报他。”
他说:“就因为他是十世善神?为什么修善道就得经历这种种人心酷刑?难道以德报怨,永不反抗,永不报复,才能证明是善吗?那这样的善,我宁愿不要!”
他说:“你知道为何会有我存在吗?想恶而不能恶;不能恶,便自我厌弃分裂。他最后一次死前,我就下定决心,若是再能重生,我一定要做世间极恶之人,谁若负我伤我,我就要将对方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地。死后也魂魄不存,不入轮回!”
他说:“天下之人皆负我害我,我便要杀光他们,再不为善!”
他说:“你以为我重回这个地方,会觉得害怕痛苦吗?你错了,这是吾神对我嘉奖,让我有机会无数次让风恂血债血偿!你以为我真的是因为风恂让你发誓,才动了杀心吗?你以为我真的害怕风恂杀了你吗?我只是害怕他自己作死,让我无法享受到亲手复仇的快慰!”
他说:“我会亲手虐杀风恂,十倍百倍千倍万倍让他品尝我受过的苦!我还会杀光所有人,将他们分尸,让这个世界变成混沌炼狱……”
南宫無眸光安静望着他,轻轻地说:“我从未误解过你,一次都没有过。这一次,也一样。所以,不用说那些故意引我杀你的中二话了。之前在外面的时候,你也是故意这么说的吧。”
风白楚骤然失语:“你,胡说什么……”
南宫無:“在温泉池里,你掉下来的时候,一滴泪落在我的脸上了。眼泪,苦的,很重。那一次,虽然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泪水中承载的所有的痛苦,完全都感受到了。”
他毕竟,于这个世界而言,已是神祇。
风白楚发红的眼眶,鸦羽睫毛被渗出的泪意打湿,抿得冷白的唇固执:“胡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吗?以为我真的会将你当作师尊?秘境之中,你明明在的,你一直看着我被冤枉,被虐杀,你一次都没有出来过,你跟他们一样,你以为你在我眼中能有什么不同?”
他声音颤抖,虚弱到无法成句,便是想伤人的话语,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可言。
南宫無却静静地专注地聆听着:“对不起。但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状态,渡劫飞升中途,无知无觉卡住了一千年。想来就是这一千年,时空混乱,我与混沌力量相争不下,才让你不断陷入轮回……你在这无序时空中,经历的所有轮回重复,我都看到了。我很抱歉,只能看着。因为我在看着,反而延长了你的痛苦。我若是,早些醒来就好了。我,真的很……对不起。”
风白楚无声无息,极力克制了,却还是泪流满面。
“你没有必要……对我我说对不起。”
“这就已经足够了,已经,够了。”
漫长看不到底的死亡里,他并不怨恨那些不正常的人,也并不真的想要报复任何人,哪怕是风恂。
他只是,只是觉得,孤独。
“是我自己,道心不稳。与人无尤。”
他最终还是做不了神。
可以抵过千万次的人心考验,可以原谅所有被人性黑暗操控的生灵的软弱、卑劣,可以坚定不移从不动摇。
可是,他终究还是有半颗人的心,只要是人,就会孤独。
“我注定,只是个半妖。既不是人,也不是妖,如何做得了神。”
那个没有尽头的地狱里,死亡的痛苦算不得什么,真正的痛苦,是唯独只有自己清醒,永生不死的孤独。
没有人可以理解他,没有人看见他,没有人需要他。
不被需要的人,即便是善神,也没有存在的意义。
最后,他是在主动追逐死亡和重生。
只有在追逐变强的死亡的痛苦中,他才能从无边死寂的黑暗世界里,抓住唯一一点真实。
他以为,这便是一切了。
原来,原来,有一个人其实在错位的时空里,一直一直陪着自己啊。
一直,见证了他所有的选择和坚持。
他其实,并不孤独。
得知这一点,就已经足够。
已经,心满意足。
风白楚抿唇,流过泪的脸,微笑释怀,望着南宫無:“我并不想当天命魔君,为害我至此的混沌妖神效力,还请帝君,亲手斩杀魔君之体,助我兵解,重归六道。”
南宫無眼眸忽然一颤,沁着泪意的眼眸,清澈无垢:“你让我……杀了你?”
他的眼睛,让风白楚想起,无数次死前的记忆。
有一次,他倒在河滩边。
躺在乱石茅草中,望着天穹。
已是深秋夜半,发白的霜月,倒影在蒹葭欲坠的白露之上。
很明亮。
很美。
那一次,风白楚死的时候,没有觉得痛苦,像是难得的一次久眠。
醒来的时候,也还觉得,至少那一次,好像不那么孤独了。
就像是,世界为他流泪。
就像,风白楚此刻的宁静:“你不必在意,我不是为了……任何,是为了我自己。他并没有,背弃于他的道。即便是分裂出我,他也只是想知道,命运为何如此。是我,背叛了我自己。”
他错信了混沌,以为,只有为恶,才能走出无限地狱。
却不知,他能醒来,原来只是因为,苍梧仙域的帝君终于醒来了。
可南宫無无法醒来,是否是因为,他在陪着那个不断在自己的劫数里挣扎的风白楚?
混沌的局,设得实在是太精妙了。
风白楚身后黑色的翅膀展开,飞到半空。
周身魔煞之息萦绕涌动,遮天蔽日。
“动手吧,这一次,我不想让除你之外的任何人杀我了。”
南宫無一瞬不瞬望着他,微微抿唇,没有表情:“风白楚,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风白楚:“什么?”
狂风呼啸,草叶纷飞,混沌之境,时空乱序。
南宫無下颌微抬,眸光清亮:“三千年未见,原来你,已经转生了十次了啊。”
已经彻底化作魔君之身的风白楚眼前,无数记忆画面流转。
很久很久以前,他修善道的第一世。
那时候,他就叫风白楚,是一只白鹭半妖。
四千年前,他拜入御兽宗,妖魔大战,他是御兽宗派往战场。
认识了一个昆仑山的剑修少年。
那时候,昆仑是当之无愧的苍梧第一仙盟。
那剑修少年与他一般大小,却天资强过他千万倍。
穿着一身粉衣,戴着一个修罗面具。
清冷寡言,独来独往,除了少年的师兄,不与任何人说话。
每当那戴着修罗面具的粉色身影经过时,所有人都会忍不住看。
然后讨论昆仑剑修的高傲,目下无尘,和惊人的天赋。
但,他却觉得,那个少年好像并不是清高傲慢,好像很孤独。
风白楚觉得,那个人好像,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孤独的。
如果少年的师兄不跟他说话,即便站在昆仑门人之中,那个人也像是孤独一人。
就好像,在那剑修少年的世界,整个世界本就是这样冰冷寂静,空无一切的。
半妖风白楚每次都只敢在他经过之后,拿眼睛看他。
彼时,御兽宗是极为末等的九流门派。
而他自己,并不很强,还是个不能被人发现身份的半妖。
但有一天,在风白楚负伤中途休息的时候,那一贯目不斜视的剑修少年途径他身边的时候,却忽然停下了。
“你的妖兽不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