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恂死后第三天。
顶着二长老于沧浪的脸,风恂再一次走出大门。
迎面遇到大长老。
这位大长老素来迂腐、顽固,自觉风恂掌门死后,就该自己接任代掌门,对二长老仗着天机城副城主墨千擎的势作威作福,很是不满,一直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左右风恂不是真正的二长老,并不将大长老放在眼里。
他目不斜视经过,已经做好了大长老心不甘情不愿的行礼,和阴阳怪气嘲讽的准备。
但是,没想到的是,大长老竟先一步避开主道,对他双手结礼,恭恭敬敬:“给掌门请安。”
风恂微微诧异,这人今日怎么转了性?
但他还是随着二长老于沧浪的做派,眼高于顶地点点头,故意蔑视一般瞥了一眼,傲慢地走过去。
殊不知,他离开之后,大长老才缓缓直起身,长出一口气,擦擦额上的汗。
大长老内心思忖:此刻若是真正的二师弟,只怕恨不得踩着我再冷嘲热讽几句哩!此人果然不是真正的于沧浪,是风恂掌门本宗!
思及自己之前与“二长老”几次争锋相对,意图得到代掌门之位,大长老顿时后背发凉,生怕风恂找他秋后算账。
“要不,我还是闭关吧!”闭关好,远离红尘是非,争取被早日遗忘。
风恂并未在意大长老的异常,但注意到,今天一路上弟子们都对他很是恭敬。
之前说过,二长老人缘很差,多得是不喜欢他的人,他做了代掌门也很多人心里不服气。
今日所有人却对“二长老”大为改观。
风恂想到昨天自己下得禁令。
——莫非是雷厉风行,震慑到他们了?
——或许,大家也对那种低俗话本深恶痛绝,见“二长老”做了一件大快人心之事,这才对我信服了。
看来他死了以后,幽影泽上下对他的声誉还是很维护的嘛。
想到这里,风恂被话本内容呕到的心都顺畅了许多。
风恂来到了明镜堂。
三长老司净月也在。
风恂微微一笑,心下甚是熨帖。
许多上位者都会有一种错觉,认为自己很重要,无可取代,死后,必然天下同悲,万众怀念,哭着求他别死,失去了他,世界便崩塌了。
现在风恂看到完全符合他心理预期的,被人日日怀念的场景,自然对三长老好感度拉满。
但他还是极力端着二长老的姿态,只是语气没那么欠揍:“三师妹也来给掌门上香吗?师门之中,唯独你最是有心,掌门素来也是知道的。”
却不知,司净月拿着香已经犹豫良久了。
见了风恂,欲言又止。
她本日日都来的,无他,只是出于对掌门英年早逝的惋惜。
但现在知道这个秘密了,若是不来上香,难保让外人以为她对掌门不敬,亦或泄露掌门没死的真相。
可若是明知掌门没死却还来,这个行为会不会叫知情人觉得,她是在有意讨好风恂掌门?才在他“死后”故意在他面前表衷心、装怀念?
毕竟,风恂掌门没死,现在正在以二长老于沧浪的身份主事幽影泽,在不少人那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司净月素来自矜名声,自诩正直,并不想卷入掌门之争的是非里,也并不想要,出自她能力以外的因素,得来的嘉赏和重用。
她本来想着,自己既然知道了真相,又不会装模作样,见了掌门后,干脆坦白自己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大家说开了好。
但,对上披着二长老皮的风恂的视线,司净月忽然又觉得,万一风恂掌门不承认呢?会不会觉得,自己这样是公然和他对着干?
毕竟风恂连自己的弟子风白楚都陷害、牺牲,何况是一个她。
还有,既然现在的二长老是风恂掌门,真正的二长老又去了哪里?
司净月不由左右为难,越想越怕。
此刻,风恂夸赞了她,她非但不觉得高兴,反而忽然有些恼怒。
风恂便见,司净月忽然沉下脸皱起了眉头,将手中燃烧了一截的香直直往他手中一塞,一言不发走了。
风恂:???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生气,但这种众人面对二长老突然变脸的事情,风恂已经经历过几次了,一开始有些懵,后来发现,一切都可以归咎为二长老于沧浪人缘不好。
因此,风恂并没有生气,心情依旧很好。
照例给自己上完香,照例出去见门中管事,处理庶务日常。
今日,一切顺利。
就是,风恂印象中一个和二长老十分不对付,一直阴阳怪气反反复复强调“代”掌门,逮着机会就要刺几句二长老比不上昔日风恂掌门的一个老者,今日忽然也转了性子,毕恭毕敬的。
风恂说什么,他都说好,甚至还生硬地吹了一句让人脚趾抓地的彩虹屁。
虽然之前这人怼他的时候,风恂也很厌烦,但念在此人是出于对已故掌门风恂的怀念才这样的,心底更多还是熨帖。
现在这人虽然听话、顺从,但这么快就见风使舵、转投阵营,风恂心底反而恶了他。
算了,过几天就寻个由头,让那个老顽固从管事位置上退下来吧。
做完这一切后,风恂在宗门随意漫步巡视。
这回,风恂的异样感更强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到处都有人在偷看他。
不是之前那种对掌门的敬仰钦慕,也不是对二长老的芥蒂或畏惧,是一种兴奋、隐晦、偷偷摸摸,但表面又坦荡至极的无辜眼神。
这种眼神叫他如芒在背,就好像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一样难受,却又发作不得。
风恂暗地里逮住了一个人,仗着他用的是二长老于沧浪的身份,没什么包袱,冷冷地盯着那个弟子逼问:“你在看什么?说,你是不是潜藏的卧底?”
“不不不,掌门我不是什么卧底啊,我就是看您风姿不凡,仪表堂堂,觉得幽影泽有您在真是荣幸、叫人安心!”
风恂一连问了几个人,都没有任何异常。
——不是他派卧底,也不是妖族,能力修为还都很低,毫无威胁,但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不知道为什么,一早上所有的异常都浮现心头,让他开始坐立难安起来。
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但他却没能察觉,一叶障目。
风恂坐在椅子上,仰头长舒一口气,眉头紧皱。
“还是下山看看吧,总觉得那个话本行文蹊跷,放着不管会出事。”
尤其,他昨日虽是囫囵跳着看的,但也注意到了,话本内容潜移默化传达出一个信息:风恂假装风白楚与妖王合谋,谋害四大仙门。
虽说,话本只是市井戏说,胡编乱造,认真计较就输了。
光是当日在现场的五大仙盟长老们就清楚,话本内容与当时情况多有不符。
什么难产、贵圈乱恋,都没有的事。
他们也都清楚,风恂根本没有和妖王照过面,杀风恂的更是北堂有。
更何况,“风恂”都已经死了,四派还拿了幽影泽的灵矿脉好处,拿人手短,不至于现在就过河拆桥,毕竟大多数地处尊位的修士都不会有他这样的觉悟,为达目的不在意个人荣辱。
但是,风恂还记得,今天是第三日,是那个北堂有约定,要上门取十座上品灵矿脉的日子。
这十座上品灵矿脉要是给出去了,幽影泽就得伤筋动骨。
若是以前,为成大事,别说区区十座上品灵矿脉给就给了,就是要牺牲整个幽影泽,必要的时候,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但是现在,今时不同往日……
风恂一下一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丹婴之处,那里,他信奉的神给了他力量之源。
凭此,他未必不能拿下那北堂有。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忍气吞声?
“不着急,我再想想……”
风恂半眯着眼睛,他若是就这么直接找上北堂有,拿回净瓶,抓到天命魔君风白楚,不是不可以。
但,事后修真界都会惊动,继而怀疑二长老为何有此神力,那他就无法继续隐藏实力,不利于他的后续计划实施。
所以,不如将计就计,索性先将十座上品灵矿脉给那北堂有,让所有人都觉得风恂死后,幽影泽就败落不成气候了。
这样,隐于人后,韬光养晦。
趁着大家目光没有注意到,他再悄悄打上门去,解决了北堂有和风白楚,不仅能拿回十座上品灵矿脉,还有北堂有从其他四派手中获得的四座上品灵矿脉。
再之后,若是有什么事不方便明面动手的,他还可以假借那个北堂有的名义去干!
计谋慢慢成形。
风恂满意极了,燥乱的心这才稍稍平复。
但风恂不知道的是,他闭着眼睛,眉头紧皱,手指爱护抚摸丹婴的行为,落入了一些人眼中。
那些负责洒扫的仆役,相视一眼,若无其事离开。
不久各处就传出——掌门好像怀孕了!他的小腹鼓起来了!他一脸母性抚摸肚子!
风恂的腹部还真是鼓起来了一些,但那是因为,邪神的神力之源注入其中的缘故。
并且,随着他的心性越符合接近他的神,肚子还会更大。
起初发现这一点的时候,联想到话本里描述他怀孕难产的事,风恂的脸色也一阵尴尬。
但是,很快他就不在意了。
话本又不是真的,再说,为了力量,就算真的怀孕又怎么样?
这可是神力啊,就算是怀孕,孕育的也是神子。
全世界都知道我掉马了·只有我自己不知道·风恂掌门,今天也是自信满满、底线再又降低的一天。
……
山下,集市,客栈。
南宫無叹息一声,面无表情,他抬起手指,颇为无语地点了点眉骨,视线转向眼前的说书先生和话本先生。
还有,一旁的风白楚。
南宫無的手指在桌上轻叩两下,蹙眉,眨了下眼问他们:“你们就没觉得这个话本有什么问题?”
说书先生和话本先生对视一眼,都坦然地看着他:“没有啊,这不是很好吗?很受欢迎啊。”
南宫無低头,抿唇,深呼吸,高高抬起下颌,仗着眼睛生得大,垂眸半阖看着他们:“最后结局还挺唯美,谁写的?”
话本先生瞄一眼旁边的风白楚。
风白楚,温润无害:“师尊,是白楚的主意。”
话本先生:“我代笔。”
说书先生:“我润色。”
南宫無深深垂下脖颈,万念俱灰。
风白楚眼神微动,小心翼翼温柔:“有什么问题吗?师尊。”
南宫無抬头:“当然有问题,问题非常大!”
他拿着话本封面,展示给他们看:“看到了吗?上面写得什么?”
话本先生心虚:“渣、渣攻……”
说书先生飘忽:“……贱受呗。”
风白楚不解:“狗血……是何意?”
南宫無放下话本,面无表情看着他们,生无可恋:“所以,为什么妖王会爱着风恂?”
话本先生开始摸鼻子:“那不是,读者喜欢,妖王人气高……”
说书先生开始东张西望:“那不是,观众老爷喜闻乐见大团圆……”
总之,两人一起低头:“他们给得实在是太多了。”
风白楚也莫名气短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