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十八岁这年,桑汀理智,也感性,努力清醒着却又总会犯糊涂。
父亲自小对她的教导严谨中带着宽泛。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害怕什么,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可是她如今面对的是稽晟这样充满危险和不确定的男人。
他有俊美英气的容貌,至高无上的权力,乃至喜怒无常的脾性和肆意妄为的放纵。
然而桑汀知晓,他更有苦不堪言的过去,披荆斩棘的孤勇,颠沛流离的成长,甚至未来或许会稍瞬即逝的辉煌。
他强大到让她觉得没有安全感。
回头一想,她着实不该从稽晟身上寻求那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可稽晟转身时,桑汀还是本能地想过去抱一下他,诚然她也那么做了,只是拥抱着心里还是不舒服。
心里堵着一股气,说不出咽不下。
桑汀很少有这样难受的时候。
正是清晨,疾风停了,夜色散了,院子里的梅花冒出比雪花白净的小花苞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交融。
桑汀慢慢松了手,指尖滑过稽晟腰带时,顿了顿,摸到那坠下的锦囊,轻轻扯下攥在手里,低声说:“该换香料了。”
稽晟转身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闪烁暗光。
此前在江东时,张玉泉说,这是姑娘表达情意的——香囊、腰带、足靴。阿汀才给过他这一样,这便是要收回去了。
稽晟不应声。
桑汀默默把东西背到身后,才要开口说什么,就听到外头桑恒的声音。
她迟疑了下,随即绕过稽晟出了寝屋,果然见桑恒在堂外,手里提满了东西。
桑汀快步走过去,不解问:“这,这都是些什么啊?”
桑恒拉开麻袋给她看:“这几日好些百姓送东西来府上,喏,就是这些地上种的瓜果蔬菜,还有些会跑的鸡鸭鱼,东厨快堆不下了,叔父叫我不要收,可天儿冷,叫他们白跑一趟聚在门口也不是个法子。”
“这一来二去,还是只得收下来,也不知要怎的处置。”桑恒一脸无奈。
桑汀好奇的看了看,有些哭笑不得,几个大麻袋,地瓜白菜豆腐棉絮……送什么的都有。
想来这是上回稽晟亲自下到田野,宽厚仁慈叫百姓记到心里了,人心有时险恶得叫人不敢直视,可纯朴时又是这样真挚热忱。
“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桑汀说,“入冬了,不然我们拿银钱去布庄油庄换些旁的东西来,给大家一一分下去,如此既不埋没了这一番心意,落人口实,也不算是白白要了他们东西。”
桑恒拍拍脑袋:“我竟没想到,若他们不要,我们也有由头不收这些东西了。”
大家的感激之情是对东启帝和主事的桑大人,直接拒之门外多少显得不近人情。
桑汀眉眼温和,把杂乱的东西一一收拾好,想了想才说:“府上这许多人,加上皇家侍卫队,每日吃食开销也不少,有了这些东西,东厨那头倒也不用另花银子采买,三两日内总能妥当处置了,若是估摸着实在吃不完,也能分发下去,充盈月例银子,怎么样?”
“阿汀妹妹最聪慧,都听你的。”桑恒一个大男人哪里能想得这么细致,当即挥手叫人来把东西扛走,临走前叮嘱:“今日比昨日冷了,你姑娘家好好待着,大哥去办这差事。”
“好。”桑汀笑着应下。
稽晟不动声色走到她身侧,抬眸看了眼那些东西,见姑娘没什么反应,便轻咳了两声。
桑汀转身来,怔了怔,又有些局促地把方才放在桌上的香囊拿起来,解释说:“上次暴|乱过后,百姓都记着你的好的,他们在门口,你忙完后,去看看吧?”
看看那些没有恶意的脸庞和朴实的笑脸,少些怀疑,试着着去相信别人。
稽晟淡淡“嗯”了一声,出了门,却在门口时顿了一顿,他背对着桑汀,声音醇厚:“你是天生该做皇后的女人。”
“啊?”桑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可是稽晟说完就已经拂袖走了。
什么叫'天生该做'?
这厮怕是又在拿这层身份束着她。
桑汀心里那点不舒服滚雪球似的又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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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几日,淅淅沥沥的下了几场小雨,空气湿润,透着丝丝的冷,连带着信封案牍也是湿冷冻手的。
敖登一行人已经到了西南,传回来的消息多是顺畅的。
而皇城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却不太妙,折子一沓一沓送,将至年关,夷狄六部的首领都要依历回朝叩拜,朝堂中事务渐渐多了起来。
东启帝贴身的腰带竟比往日还多出了一截,被主人无情丢到了地上。
大雄提着汤蛊进来时,连忙给捡了起来,只见案桌前男人着一身宽松衣袍,神色懒散,翻动卷轴的手指微微屈着,显得漫不经心,眉心蹙起的小“川”字却隐隐泛着烦躁。
大雄知道,皇上跟娘娘闹脾气了,闹得不轻,一连几日,药汤都是他硬着头皮来送的,偏偏这位爷也不喝,身形都消瘦了一圈。
倒是娘娘看不出什么异样,面如玉、笑似蜜。
这晃眼一瞧啊,像是东启帝自个儿活活受罪,白日守着书房里这成堆的案牍公务,夜里对着玉一样的姑娘却收敛脾性克制再三。
好在再有一两日敖大人回来,届时也快回皇宫了,回了皇宫到年底,帝后大婚也快了。
皇宫固若金汤,两位主子再闹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可在外头便不同。
假若是娘娘生了旁的心思……
大雄摇摇头,不敢多想这些,将汤蛊放下后就轻声退了出去,手里攥着那腰带,忽然冒出个大胆的念头,一时有些昏头。
直到屋子里传来'乒乓'一声。
他才猛地回神。
得,那位爷又发脾气将东西摔了。
大雄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朝守在门口的侍卫招手,将腰带交到他手上,压低声音嘱咐几句。
那侍卫连连点头,拿着东西往后院去,然而到时,才得宫人告知,娘娘去大百汇看皮影戏去了。
本是芝麻大点的事,偏偏好巧不巧,随后就传到了稽晟耳里。
这可了不得了。
当日下午,大雄和去传话的侍卫都齐齐跪在了书房前,埋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稽晟居高临下地站着,周身寒凉,平平淡淡的语气却比盛怒大吼时要骇人几分:“你们胆子大了,如今也敢背着朕拿主意了。”
两人吓得一身冷汗,忙求饶:“属下糊涂,罪该万死!还望皇上恕罪!”
委实是没法子了啊,大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主子这么造作身子,本想着旁敲侧击去找娘娘通个气,但凡是娘娘娇娇软软的撒个娇,东启帝这头还有什么不好办的?
就是要星星要月亮也得造梯子去摘。
哪曾想,娘娘没见着,反倒捅娄子捅到皇上跟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