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局亦是僵局。
任何棋局到了最终都会僵持。
棋盘上的风起云涌到了最后看似局势清晰,但却有着无穷无尽的变数隐藏在残存的棋子上,微妙而隐晦。
所以棋局无论惨烈还是平和,棋风无论凌厉还是隐忍,到了残局阶段,那都是下棋的手营造出来的局面。
无论这样的局面在外人眼里如何。
只有下棋的人才会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棋盘上棋子不多。
车马炮阵亡大半。
红棋的相士已残。
黑棋的双士依旧在守卫。
红棋尚有马炮,棋局至此,可谓是最凌厉的杀手锏。
但黑棋几颗卒子过了楚河汉界,一步一行中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白占方在沙发上坐下来,观棋不语。
残局到了这种地步,棋子代表的作用已然不大,对于棋局的掌控力才是胜负的关键。
两位下棋的老人极有耐心,漫长思考,谨慎落子,步步为营,不动声色。
无论局势如何残破,他们所求的,只有胜利。
那些在胜利之前被丢出棋盘的棋子,作用在如何重要,既然已经出局,那对于胜负而言就是不重要。
白占方默默的看着。
时间缓缓流逝。
棋盘两端的老人行棋越来越慢,棋盘上棋子渐渐少了,大片的空白地带透露出的只有凝重。
“和棋。”
一直观棋的白占方终于开口。
他不知道下棋人的心思,但却看清楚了棋局的结果。
“对于劣势方来说,和棋本就是胜利。”
执红棋的老人轻笑一声。
老人须发皆白,就连脸庞看上去都带着一种不正常的苍白色,他的容颜苍老,眼神黯淡,一身朴素的布衣,看上去极为憔悴。
但他的声音和气质却异常从容。
那是多年时光沉淀下来的稳健与镇定,一举一动,都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和了就是和了,我是军人,对我而言,不能摧枯拉朽就是失败。棋盘上如此,棋盘外也是如此,和局等同于共存,若是敌人,如何共存?杀光最好。”
执黑棋的老人一身唐装,红光满面,算上白占方,三人之中,他实际年龄并不是最年轻的,但看上去精神却最为旺盛,气势凌厉,即便是年过古稀,字里行间仍然带着十足的杀伐决断。
“你就是杀心太重,寻常人处于劣势,首先想的是如何生存。你一旦处于劣势,第一时间想的却是跟对方怎么同归于尽,这是你们家族的门风,好也不好。刚才这一局棋,你若能静心,我胜算不大。但你杀伐果断,宁愿损兵折将都要一杀到底,这才被我逼成了和棋。棋局如此无伤大雅,若放在棋盘之外,两个家族的博弈到了这种程度,何等惨烈?”
容颜憔悴的老人轻叹一声,看着面前的对手沉默不语,再次轻笑道:“不过杀意浓烈也有杀意浓烈的好处,你要不是这个性子,也培养不出如今的中洲杀神。不过很多事情,还是圆滑一些最好。太过刚烈,很容易被人用卒子逼成和棋,甚至是反败为胜。”
“没办法,你的卒子不一般嘛。”
唐装老人哈哈一笑,语气意有所知。
“我的卒子现在过了河,就要成你的兵了。我希望他可以在你的影响下激进一些,但关键时刻若能圆滑一些,才是最好。”
老人静静的说这话,脸色愈发憔悴。
唐装老人执棋沉吟不语。
李鸿河。
东城寒光。
一位中洲的前任护国战神。
一位中洲的前任军部常务部长。
在没有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两人在高层会议开始之前,就已经秘密出现在了幽州,出现在了白家庄园。
“再来一局?”
东城寒光眼神灼灼的抬起头看了一眼李鸿河。
李鸿河说了很多。
东城寒光听进去的也不少,不过对于他而言,在占据了优势的局面中下成了和棋,还是有些憋屈。
“行了,再来一局也是一样。二十多年了,你赢过几次?”
白占方没好气的开口道,一点都不给这位亲家面子,他给茶壶加了水,换了茶叶,茶香又一次开始在客厅里飘散。
“也没下过几次嘛。”
东城寒光一脸不服。
“一年一局棋,天澜今年二十二岁。你自己算算多少局,哪次你赢过?”
白占方一点都不带客气的。
“我也没输过。”
东城寒光似乎有些恼羞成怒。
李鸿河笑着摆了摆手:“我和寒光各有所长。有些地方我不如他,有些地方他不如我,所以当年我才会选择中和一下。”
他说的是实话。
真心实意。
从李氏崩塌的那一年开始到如今,二十二年的时间,李鸿河每年都会来此跟东城寒光下一局棋。
二十二年,二十二局和棋。
都是和棋。
李鸿河低头看着棋盘,眼神有些恍惚。
他是曾经的中洲战神,可即便是在他最辉煌的那段时期,他也不曾有过什么太强烈的侵略性,他中庸了一辈子,面对任何事情,第一反应想的不是求胜,而是求和。
这样的中洲战神自然也辉煌过,但能够被人铭记的战绩却不是很多。
他在求和,所以很少有大胜,但中洲在他担任护国战神的那些年里,却也从来不曾败过。
那个时候的李鸿河很稳。
中洲也很稳,稳得有些可怕。
所以直到现在,李鸿河都想不明白,自己中庸了一辈子,到最后为何会培养出一个攻击性和侵略性那么强烈的儿子。
平稳,中庸,求和。
这是李鸿河成功的秘诀。
没人会怀疑自己成功的秘诀,起码在失败之前是如此。
所以即便是当年发现了李氏和北海王氏之间的暗流涌动,李鸿河仍旧自信自己的掌控力,他还是企图在北海王氏和李氏之间下出一盘和棋。
但没人给他这个机会。
李狂徒没给,夏至也没给。
在他还在布局的时候,整个局势就已经瞬间崩塌,洪水滔天,万劫不复。
他所求的中庸,所求的和棋在事后看来都是那么的犹豫不定,那么的迟疑不决。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才终于开始反思自己的处理方式是不是有问题。
纵观全世界,他绝对算是最会下和棋的人。
劣势之时,他可以将局面逼平,这一点东城寒光做不到。
而有优势之时,东城寒光却可以摧枯拉朽的扫平一切,酣畅淋漓,这一点,李鸿河自问自己也做不到。
有了优势,如果他来执棋的话,恐怕还是和局,甚至会输。
当年李氏崩塌,就是他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一心求和的结果。
也正是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所以李氏和东城家族,白家,甚至后来的邹家才有了今日的微妙关系。
李鸿河默默收起了棋盘。
他看着虽然在煮茶但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白占方,笑道:“会议很热闹吧?”
“何止热闹。”
白占方摇了摇头,没有多说,无论是东城寒光还是李鸿河,都能够第一时间得到高层会议的详细会议内容,东城寒光不用多说,至于李鸿河,虽然李氏因为李狂徒而崩塌,但李鸿河本身的功绩却没人敢于否认,就像是上次的幽州会议,李鸿河出席时李华成亲自搀扶那般,某些时候,论地位,李鸿河仍然是离退的顶尖巨头,所以二十多年来,每次高层的会议内容,都会有工作人员整理出来给他过目,只不过李鸿河却始终不曾发表过什么意见。
“天纵有些急了。”
李鸿河静静道:“如果他能耐心一些,也许会出现别的结果。”
他沉默了一会,这才自嘲一笑:“随他去吧。雪舞军团不错,很适合目前的天澜。”
“单纯的雪舞军团确实很不错。”
白占方看着李鸿河:“但王天纵和古行云怎么办?”
“随他们去。”
李鸿河的语气依旧平静:“我在幽州多呆几日,拜访几位当年的老友。”
白占方和李鸿河对视一眼。
李鸿河当年的老友放在如今,只要还活着,基本都是大佬。
而且还是东南集团的离退大佬。
“老哥要亲自出手陪北海王氏的小辈玩一局?”
东城寒光迟疑了下,开口问道。
“哪里轮得到我?”
李鸿河轻笑一声:“我会做些准备。不过这一次的东欧乱局,雪国那位姓秦的小女娃才是主角。”
“万无一失?”
白占方眼神一凝,问道。
“哪有绝对的把握?”
李鸿河摇了摇头:“十之bā • jiǔ。”
东城寒光和白占方的身体同时松弛下来。
“不管怎么说...当年是我们以李氏为代价求变,计划已经到了收官阶段,我们毫无退路。如果老哥能够帮我们度过这次难关,如此大恩,东城家族无以为报。”
东城寒光沉默了良久,才语气低沉的开口道。
李鸿河摇了摇头,看着窗外,轻声道:“帮你也等于帮我李氏。”
......
欧洲圣域的面积极小。
但某种程度上来说,圣域却堪称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国家之一。
因为这里有信仰。
而信仰没有国界。
信仰。
这是一个代表着太多特殊含义的词汇,是神圣,是归宿,是朝拜,是不容亵渎。
同时也意味着绝对的疯狂。
这是一个建立在意大洛斯首都七丘城内的国家,国中之国,是全世界将近二十亿信徒心目中的圣地。
秦微白是第一次来到圣域。
说不上应邀而来,也不算不速之客。
更像是某些条件下双方都瞬息自然的合作。
圣域内有圣宫。
圣宫内居住着的,便是圣域的主宰,也是十多亿信徒心中的神明代言人。
明媚的阳光照耀在圣宫门前。
古老的圣宫在阳光里似乎被镀上了一层金边,神秘而威严,带着一种沉淀着历史与时光的肃穆感。
秦微白安静的站在圣宫门前。
阳光落在她身上,落在了圣宫里。
她与圣宫都有光芒。
这种状态下的秦微白就像是站在圣宫门前的一尊女神像。
美轮美奂,完美无瑕,不可亵渎。
但却有些空洞。
林枫亭站在秦微白身边,看着面前庄严的宫殿,眼神有些玩味。
“我是第一次来这里。”
秦微白轻声道,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像是强忍着,但却带着一种清晰的仿若可以深入骨髓的哀伤。
“我没酒。”
林枫亭玩笑道:“你有故事吗?”
“没有。”
秦微白笑着摇了摇头,语气清幽:“我只是记得,很久之前,有一个男人承诺他的女人,他会让这座圣宫的主人亲自为他们在对面的教堂里主持他们的婚礼婚礼。”
林枫亭眼神悄然温和,甚至有些温柔。
“那这在任何时代,都可以算是最高规格的隆重婚礼了。我年轻的时候也这么想过,可惜我没有做到。他也没做到吧?”
林枫亭柔声笑道。
“他做到了。”
秦微白说道,她的眼神有些冷冽:“但是那个女人自己放弃了。”
林枫亭愣了一下。
秦微白没有多说,她深深呼吸,抬手整理了下自己额前的发丝。
她的动作很慢,可她整个人的气质却随着她的抬手不断变化。
空洞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