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在渊,必飞九天。
龙之一字,在这个时代有非常特殊的象征意义,除天家皇族,谁人能用,谁人敢用?
所有人都知道,如今宇安帝在位,政权稳固,人心渐拢,将来大有可为,他还很年轻,皇后要下个月才娶,宫中没有妃嫔,也没有小皇子,这个‘潜龙’是怎么回事?
‘潜’之一字,意思相当微妙,藏起来的,隐在水下,不为人知的……
怎么想都很意味深长,难怪侯府对此讳莫如深,什么都不肯说,这的确不是一般的秘密,这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你在为谁做事?”叶白汀看向老侯爷,眉目锐利,“宫中之人,用不到‘潜’这个字,我猜,这个人在外面,对么?”
仇疑青就很直接了:“你的主子是谁?流落在民间的皇子?”
语毕,厅堂鸦雀无声,没一个人敢说话。
这几封侯府与别人的‘密信’,是仇疑青亲自翻出来的。
从查木菊花渠道开始,他就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应玉同是个声色犬马,什么花样都敢玩的人,但他的圈子固定,本身也有出自侯府的骄傲,太低层次的东西不会用,木菊花这种自番邦传来,有特殊隐意的东西,他怎么会知道,并专门去买的?
局是蔡氏设的,方向是蔡氏引导的,但蔡氏不可能事事安排的仔细,让别人在选择上有一定的自主权,才不会发现自己正在被操控,各种证据也显示,蔡氏对木菊花,并不熟悉。
应玉同从何处得知的木菊花?他身边的环境,什么人讨论的信息,他有可能接收到?
仇疑青拽着这条线,慢慢的,竟然又查回了侯府……有些事太过匪夷所思,且事关重大,未有确切证据时,他不能同任何人说,一点暴露的风险都不能有。
“你们在外面找到了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子,觉得他才是我大昭正统,想要支持他造反?”
此话一出,房间更加寂静,气氛也紧绷了起来。
“你们给自己挑了个主子,宣誓效忠,也没忘了多个心眼,留个退路,你们之间来往密信按规矩阅后即焚,但比较关键的几封,你留了下来。”
仇疑青看向老侯爷:“你想的很好,如若之后发生了什么意外,你还有反水告发的机会,给自己保条小命,万万没想到,这些信被徐开偷走,成了徐开保命的东西。”
徐开帮助世子,处理善后,是从六年前开始,可在那之前,他在府里就过得风生水起,很顺利了,他保命的东西,自然是从老侯爷这里得到的。
密信丢失,对老侯爷来说是个致命的坏消息,一旦这些信件被发现,要他死的不仅仅会是当今圣上,还有他才挑选好,效忠的贵人主子——都跟你说了规矩,阅后即焚,为什么没烧?
所以他非常着急,一边安抚徐开,不敢动他的同时,一边动用手里的力量,悄悄的,不着痕迹的寻找,可惜徐开太会藏,他一直都没有找到。
人死了就不一样了……活着时忍的住,不去藏宝地看一眼,死之前呢?
徐开死后,他加大了寻找力度,可再怎么加,都是在暗里搞小动作,仍然不敢声张,到明面上来。锦衣卫就不一样了,身为指挥使,接管了这个案子,仇疑青可以找的大摇大摆,翻的肆无忌惮,动用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布天罗地网,当然比任何人都先找到。
“与这些信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封遗书。”
随着指挥使的话,申姜把遗书取来,展开,给所有人看。
这才是真正的遗书,对案件来说没太多有用的信息,写的大都是想对应白素说的话。
徐开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杀过人,埋过尸,为老侯爷不知做过多少脏事,他只是个下人,奴籍,一辈子的路抬眼就能看到头,本不该对大小姐心生妄念,但他忍不住。高高在上的嫡小姐,侯府最尊贵的姑娘,给他一个眼神,他都能为此雀跃不已。他想要占有,想要更多,想要更久。
他知道大小姐并不喜欢他,觉得他下贱,人丑,不配,嫌弃他的粗鲁,可他不愿退,被嫌弃,被厌恶也没关系,他还是想占有她,他就是喜欢她,重来一回,他仍然会这样选择,他就是要强求,所有他不配的东西,他不配的规矩,他都要强留!他不怕死,只怕死之前,没有痛痛快快的,照自己想要的活法走一遭。
他知道他这辈子不可能圆满,规矩不允许,侯府不允许,应白素自己也不会允许,他什么话都不会和应白素说,让她觉得他是一个心机深沉的坏人挺好的,死也一个人死,并不遗憾。如果有来世,他仍然希望遇到应白素,不管是哀求,是强留,还是终于能把她关起来,锁在自己身边,他都想再看到她,碰触到她的手……
应白素指尖微微颤抖。
她是侯府嫡长女,曾是满京城闺秀最羡慕的姑娘,有过最好的年华,也终于从珍珠变成鱼目,成为丈夫和婆婆都嫌弃的女人,一天天枯萎苍老,孩子也夭折了。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不被人期待的,从来都不喜欢这个世界,厌恶别人,也厌恶自己,想要抵抗,又不知从何开始,也舍不得身边富贵的衣食享受,死,好像也不至于,一直浑浑噩噩,连迷茫,都不知道自己在迷茫什么。
家里的事,她其实很多都知道,不知道的也能猜到,从来不感兴趣,只是觉得没意思。她礼佛,却并没有求佛祖保佑,她其实并不信,只是没别的事情可做,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
她也一直,都不喜欢徐开。一个下人而已,也配肖想她?她只是想寻刺激,想让父亲生气,却不得不替她忙前忙后包庇,她想给这些人添麻烦,让他们记住,侯府里还有她这一号人!
她想让自己痛快,可一直都没有找到痛快,好像日子怎么过都痛快不了,哪怕到了这时候,她嫌弃了徐开很久,不止一次恨不得这男人死了,现在人真死了,留下这样的信,她也没有很舒服,心里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涩感。
为什么……她想不通。
安静厅堂里,仇疑青凝肃低沉,带着威压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你们父子,是想本使继续问凶案,还是问问这些信?”
问案子,还是密信?
两害相较取其轻,当然是凶案了!
老侯爷深深叹了口气,看向世子:“府里乱成这个样子,你让为父很失望啊。”
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糊弄过去了,老侯爷话中暗意非常明显,该怎么做,你心里明白。
世子眼皮颤了一下,良久,才涩然道:“不错,人是我杀的。”
招了!
叶白汀悄悄冲仇疑青竖了大拇指,仇疑青微微颌首,那边申姜明白,给了一边记录文书一个重点眼神——好好记,一个字都别漏!
世子垂眼看着地面:“你们刚刚说的都对,六年前我接手侯府,诸事繁多,无暇它顾,三弟的婚事是我整个给他捋下来的,也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卢氏,能回家住的时间很少,偶尔回也都是换个衣服就出来了,二弟夫妻入住侯府,我连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夫人与她说话交往都比我多。”
“史学名带我姐归家省亲那日,发生了意外,府里遭了盗匪,究其原因,是为了保护贵人的一批货……贵人的东西路子,坏了盗匪财路,他们这才盯上了我们,光天化日上门劫掠,可他们也不想想,他们是贼,是匪,贵人是贵人,天差地别,云泥之分,他们也配?”
“我没有害怕,侯府也不会怕,损失一些财产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贵人知道我们辛苦,日后只会补更多的,而且当日贵人就派了心腹,到侯府慰问安抚不是?我们是特别的,贵人很重视。”
世子说着说着,眯起了眼:“可史学名看到了。府里地方那么大,都不够他走的,非得来触我的霉头?怪只怪他自己不懂规矩,运气不好,撞到了,就得死。”
“他跑得很快,可那是在我府里,他能跑到哪里去?我只要擅用暗道,就能迅速拦住他,把他杀了。”
“凶器呢?”叶白汀问世子,“你用什么东西,杀了史学名?”
世子用手比划了一下:“长钉。当时事发紧急,他跑的又太快,我一时间找不到趁手的东西,顺手拿了园子里工匠修葺用的长钉,我将他扯进暗道,他眼睛不适应,大喊别人也听不到,我趁机打晕了他,将钉子钉进了他后脑。”
“钉?”
“是,暗道角落有碎石块,很小,拍不死人,砸钉子却绰绰有余。”
“徐开看到了。”
“他本来是追着史学名的,担心史学名误会什么,对我姐不利,见我对付史学名,他并没有管,也没惊讶,反而帮我调开了外面来往的下人,替我遮掩周全。”
世子讲述很平静,似乎当时残忍的杀了一个人,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之后我就去寻了我姐姐,请她帮忙演个戏。她知道丈夫死了,当然会害怕,但更讨厌我给她带来的麻烦,我没多劝,也不用多劝,她知道怎么做,一向都知道。她帮我演了那场戏,所有人都知道,姑爷在归家途中,被盗匪掳走,之后索要赎金,撕票。”
“真正的盗匪抢完我家就跑了,并没有再回头,‘掳走姑爷’的盗匪,是贵人出手帮的忙,旁的人,谁有那么大能量,做出这么厉害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世子交代的很清楚,shā • rén事实明显,证据确凿。
蔡氏盯着他,目光冽冽如霜:“我夫呢?我夫君应溥心,是不是你杀的?”
“呵,谁叫他好奇心那么旺盛,非要偷偷调查我呢?本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我忙得没时间回家,你们乖乖过日子,不挺好,可他偏偏不喜欢,偏偏要搞事,他既然知道了,自然非死不可。”世子定定看着蔡氏,突然阴阴笑了,“你肯定不知道,那个落水的孩子,就是我给他安排的。”
蔡氏眸底燃起怒火:“你为了对付我夫君,把小孩子扔到水里?”
世子唇边笑意更深:“不但逼着他不得不救人,我还稳稳坐在远处小船之上,看着这一切发生,追着他到下游,用撑船的竹板不知道戳了他多少次,一下一下,按着他的头不准露出水面,你那丈夫倔的很,瞧着挺瘦弱,力气倒不小,硬生生扛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沉下去,再也没上来。”
“你这个疯子!”
蔡氏红着眼要冲上前,被锦衣卫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