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人拌嘴吵架一向如此,全靠提问,绝不回答。街上车水马龙,骑不快,他们俩就你问一句我问一句,一路问到了古玩市场。下车对视一眼,嗓子冒烟儿,正事儿没干先去喝了汽水。
没多久张斯年也到了,三个人,两样真东西。丁汉白和张斯年早在这地界混了脸熟,因此只能凑一起摆摊儿。纪慎语落了单,寻一块阴凉地方席地而坐,摆出包里的四只物件儿。
小口尊、葫芦洗、竹雕笔筒和扇子骨,样样巧夺天工,但只有小口尊是真品。他擎等着来人问价,几个钟头悄然而过,问的人不断绝,买的人不出现。
又过一会儿,张斯年蹭过来,只看不碰,低声问:“怎么修的?”
纪慎语答:“多次吹釉。”
张斯年说:“这点绿斑做得真好,不是调颜料弄的吧?”
纪慎语回:“氧化法。”
张斯年想了想:“貌似听过,这叫娃娃面?”
纪慎语说:“斑少,叫美人醉。”
又待片刻,张斯年起身自叹:“六指儿能瞑目喽。”负手瞎转,瞅一眼长身玉立卖梨壶的丁汉白,再瞥一眼安坐等买主的纪慎语,哼起京戏,忽生功成身退的念头。
其实算不上功成身退,可徒弟那么出息,他给自己贴贴金怎么了。
继续消磨,纪慎语垂着头打瞌睡,忽来一片阴影。他抬手,对上面前的男人,仿佛从前见过。不料男人一把抓住他,怒气冲冲:“你这小骗子!”
纪慎语恍然想起:“你是买青瓷瓶的大哥?”
张寅心里那个恨啊,亏他自诩懂行,可屈辱的事儿一件都没少干。一晃眼,胳膊被人拂开,竟然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丁汉白!
丁汉白说:“张主任,捡漏不成怨天怨地怨自己瞎,就怨不着卖主,谁也没逼你买是不是?”
那保护姿态,显然是一伙的,张寅气得原地团团转。这还不算,一扭脸,瞧见自己亲爹看热闹,顿觉乌云罩顶,没一丝痛快。
丁汉白哪儿还放心回去,索性挨着纪慎语一起摆摊儿,也算双双把家还了。
不多时,张寅去而复返,终究咽不下一口气。明明金丝眼镜公文包,斯文的大单位主任,竟扯着嗓子嚎叫起来——赝品!假货!骗子!
张斯年麻溜儿闪人,生怕群众通过鼻子眼睛瞧出这是他儿子,丢不起那人。纪慎语脸皮薄,更没应付过泼皮无赖,问:“师哥,他那样喊,咱们怎么办啊?”
丁汉白说:“这圈子里凡是上当受骗的,都一毛病,靠嘴不靠眼。但凡是行家,最不关心的就是说什么,只认自己看到的。”
张寅闹出的动静引来许多人,一层层涨潮般,围得水泄不通。渐渐的,有人注意到那几样东西,筛去外行的,篦出易物的,终于对上懂行的人询问红釉小口尊。
这是件真品,也是件残品,他们如实说。
但残成什么样,修复了多大比例,就要看买主的眼力了。
对方细细端详,能辨出这是件真品,可看不出哪一块曾经手修复。卖了,痛快地卖了,丁汉白不能保证回回都碰上懂眼儿的,于是递上名片,说了俏话,不卑不亢地企图攀一点交情。
喜欢古玩的人太多了,可既懂行又有钱的自有收藏圈子,他要寻求契机进入这个圈子,那脱手就省时省力,甚至还会供不应求。
收工回家,丁汉白驮着纪慎语,纪慎语终于问:“师哥,为什么来时要穿得朴素点?”
丁汉白说:“偶尔逛逛的话就算了,常来就要收敛,尤其不能露富。但也不能像你今天似的,细皮嫩肉穿得破破烂烂,反而有点假。”
那些个器物如此卖出,断断续续地用了一个来月。纪慎语光第一次去了,后来只听丁汉白回家报价,他活像个管家婆。
月底一片春光,正是好时节,小院里屋门紧闭,这陈仓暗度的小两口关在书房算账。支出多少,卖了多少,何种器型最受欢迎,倒腾古玩和瓷窑各盈利多少,草稿纸纷飞,算盘珠子响个不停。
纪慎语问:“距离开古玩城还差得多吗?”
丁汉白答:“这才哪跟哪,你以为经商那么容易?多少人卖房卖地才能凑个本钱,dǔ • bó似的。”
纪慎语想,他既没房也没地,除却修复作伪和雕刻也没别的本事。哎呀呀,之前还义正辞严地拒绝吃股分红,他把英雄当早了。拨动算盘的手停下,他愣愣望着空气计算,每月至少出活儿几件,能拿工资多少,之前卖了些梁鹤乘的东西,也一并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