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一把啤酒接过来,想了想,长长地“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毕业了。”
王树民狂点头,点到一半,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唔,毕业?我没毕业……不对,我毕业了……我到底毕业没有?”
谢一嘴里含着啤酒,没心没肺地笑起来。王树民在那纠结自己究竟是毕业了没有,足足纠结了五分钟,没结果,脑子里更浆糊了,于是捡起一瓶啤酒,扑过去磕在谢一手上的易拉罐上,撞得啤酒洒了谢一一身:“干杯!”
谢一眉眼弯弯的,苍白的皮肤上透着一抹殷红颜色,看上去倒像是比他平时那稳重的样子小了几岁似的,轻轻地哼哼:“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唯有……唯有杜康……嗯,好凉……”
王树民傻乐:“忧个屁啊你忧?”
谢一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就消失不见了,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神迷离,眉头皱着:“我忧,我才不忧呢!王树民你是个混蛋王八蛋!”
“你骂人,”王树民的话音稍微有点含糊,“嗯……你不是好孩子,回头老师不给你小红花。”这娃已经完全幼龄化了,“你才是混蛋王八蛋呢!”
“你是!”
“你是!”
“你就是!”
“你就是!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到这么个破地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才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你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还跑到山沟里种田!你不好好念书,天天惦记着泡妞!你……反正你就是混蛋王八蛋!”谢一急了,两只眼睛红得兔子一样,瞪得圆圆的。
俩人谁也不让谁,孩子似的互相瞪着,突然,王树民“噗嗤”一声笑出来,酒精让他情绪不大容易控制,越笑声音越大,最后把地板捶得“砰砰”作响,这头猪自打进了部队,越长越结实,拳头铁锤似的。
谢一愣了一会,皱着的眉和瞪圆的眼睛渐渐缓和下来,把头扭到一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王树民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并肩和他一起坐在地上,望着满是霉菌的天花板,叹了口气,忽然幽幽地说:“我在部队的时候特想你来着,有时候琢磨琢磨就觉得不对劲,你丫个没良心的肯定不惦记我。”
谢一侧过头,呆呆地看着他。
王树民一仰脖把易拉罐里的酒全都灌了下去,空罐子在手里捏出各种形状:“我有时候就想,你说这越大,怎么人就越不一样了呢?”他的目光很直,显得有些迷茫,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似的,“铁磁器也不磁了,再过几年,就谁也想不起谁来了,见了面都得想半天才想起来对方是谁。”
谢一抬起手,手掌贴在他脸上。
王树民顿了顿,把谢一的手拉下来,细细地看着谢一的手心儿。谢一的手心粗糙了很多,有粗活磨出来的厚厚的茧子,却很干净,连指甲都修得平整精细,细长的手指上有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伤痕,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什么,那双手没什么血色,苍白得像是坟墓里爬出来的似的。
王树民把谢一的胳膊夹在腋下,捧着看他的手,看着看着,就含含糊糊,没头没脑地说:“你这掌纹前边乱七八糟,到后边反而清楚了,李爱军说是少年多磨,以后好命的路儿,你信不?”
谢一好像痴了一样,木木地任他抓着自己的手,不吱声。
两个人静谧下来,楼下传来隐约的开门声,然后是一个女人尖声尖气的抱怨:“哦哟,侬哪能嘎晚的啦……”
王树民放开谢一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大着舌头颠三倒四地说:“我心里难受,我心里难受小谢……难受……堵得慌,心里……这儿堵得慌……”
“为什么堵?”
“不知道……”他的声音好像从嗓子里一点点挤出来的似的,又像轻轻的叹息,听上去细细软软的,和这男人的样子完全不搭调,好像个长过头的孩子撒娇的样子,“我不知道,我下了火车就想,你以后要是毕业就在这么个地方儿待下去怎么办?取个穿高跟鞋又细又白的上海姑娘当媳妇儿,你就想不起来我了。慢慢地逢年过节也想不起来我了,也不给我打电话了,也不回家看我……然后过几年,过几年……你就该问了,王树民是谁?”
“王树民是谁?”
王树民把捂在脸上的手放下来,直直地看进谢一的眼睛里,半晌,喉咙才轻轻地动了一下,他说:“王树民是我,小时候住你们家楼上的那个,那个臭小子,叫王树民……”
他突然不说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一呼一吸间,满满的都是彼此的味道,谢一缓缓地垂下眼睛,搂过王树民的脖子,对着那张微微开启的嘴唇吻了下去,他整个人压在王树民的身上,唇齿间传来那个人的味道,经过神经中枢,被处理成带着绝望的苦涩。
王树民的手慢慢往下滑,搭在谢一的腰上,本能一样地回应起这种亲昵过头的纠缠,谢一手上攥着的易拉罐落了地,小半罐啤酒洒出来,没人理会。
不知道多久才分开,王树民突然头歪倒一边,轻轻地打起了鼾,谢一摇摇头,五指插进自己的头发里,低低地笑出了声。
第十七章风灯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