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周子舒才叹道:“那位李兄,当真是风尘中的异人。”他又转向老妇人,这老太婆只是个粗使的老妈子,什么也不懂,脑子里一坨浆糊,只会陪着掉眼泪,“大娘还有什么亲戚么?”
老妇点点头道:“我城南有个侄子。”
周子舒便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元宝,交给她道:“您拿着这个,自谋出路吧,我看您跟着张家小少爷到了这地方,也算尽了忠了,也这把年纪了,也别跟着风餐露宿了。”
老妇人接了银子,下意识地拿牙咬了一下,然后又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没眼泪了,口气也轻快起来,说道:“是呢,老奴这么大岁数了,也是拖累少爷。”
她拿了钱,简直一刻都不想在这满是茅草死人的地方呆着,便说要离开,想她一个烧火干粗活的,也不会有人怎么样她,周子舒便没什么表示,看着她千恩万谢地走了。
到了午夜时分,周子舒只觉胸口像被小针刺了一下似的,便知道那七窍三秋钉又作怪了,那种疼法不是皮肉的撕裂之痛,也不是内伤的钝痛,而像是有人拿着小刀子顺着他浑身的经脉一寸一寸地割下来一样。
好在这一年多他已经习惯了,便若无其事地也未曾显露出来,他带着人皮面具,顾湘也看不出他脸色。
又想起她提起张玉森时候的漫不经心,以及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人,周子舒勉强自己分散着注意力,问道:“今日酒楼上那位兄台么,没和你一起么?”
顾湘一怔,先是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和我一起的?”随后又点头道,“是了,你听见我们说话了——我说我问你那问题的时候,你怎么和我家主人说得一样呢。”
她撇撇嘴,对这种作弊行径十分不屑。
周子舒笑道:“是,你家主人也在这里么?”
顾湘坐在香案上,两条腿碰不到地面,一荡一荡的,歪着头,看起来十分天真可爱,见问,眼皮微微垂下,耸耸肩膀:“会他老相好去了。”
周子舒只道那灰衣人将这么个美貌姑娘待在身边,以为她是侍妾之类,便疑惑地看看她。
顾湘皱皱鼻子,瞪了他一眼,骂道:“你看我做什么?他去睡男人,难不成让姑奶奶在窗外守着听响儿?”
周子舒干咳一声,也有些尴尬,蹭蹭鼻子:“姑娘家家的……”
顾湘像个小兽似的冲他呲呲牙,回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用脚尖拨了一下人事不知昏天黑地的少年张成岭:“他说的话,你相信么?那个黑衣人是吊死鬼?”
周子舒犹豫了一下:“如果……他的意思是青竹岭、恶鬼众的吊死鬼……”
顾湘略带讥讽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得倒多,这世上还有几只吊死鬼?”
周子舒摇摇头,才想说话,胸口的钝痛让他的话音停顿了一下,只能做出深思的样子,半晌,才缓过来道:“传说风崖山、青竹岭有个山谷,人称鬼谷,近些年来江湖中罪大恶极者,寻求庇护者,走投无路了,便去鬼谷,一入鬼谷,不复为人,尘间恩怨便尽了,若能在鬼谷活下来,也算九死一生。而关于鬼谷的传说太过可怖,仇家便也不再计较。我听说那吊死鬼薛方当年是个臭名昭著的采花贼,身上背了二十六条年轻男女的人命,其中还有峨眉掌门的关门弟子,被六大门派联手追杀,不得已躲入了青竹岭鬼谷。”
顾湘眨眨眼:“那你说,是不是那个薛方?”
周子舒笑道:“那薛方成名三十年,乃是穷凶极恶之徒,岂能被你这么个小姑娘三两下打发了?”
顾湘先是要发作,随后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便点头道:“也是,吊死鬼要真让我就这么宰了,那也是我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可是我也没爹没娘,祖坟也不知道在哪,说不定压根就没有,青烟也一定是没有的了,那他肯定不是吊死鬼。”
周子舒不明白冒青烟和吊死鬼是怎么被她联系到一起的,看着她那洋洋得意仿佛想明白了什么的样子,也没好意思打击她,身上疼得厉害了,便默不作声,靠在一边闭目养神,熬着等天亮。
那七窍三秋钉每日后半夜必然发作,所以他总是早早便睡,到子时好养足精神,熬过半宿,不想这日被搅了,后半夜再睡不着了,只得咬着牙默不作声地挨着,一直到东方微微泛了白,才慢慢地缓解下来,周子舒觉得周身已经有些麻木了。
他稍作调息了一下,忽然,本来靠在佛龛上耷拉着脑袋打盹的顾湘一下子惊醒过来,杏核眼转了一圈,短促地道:“有人。”
周子舒皱皱眉,自然也听见了,立刻想要站起身来,竟踉跄了一下没站起来,一偏头,见顾湘正惊奇地望着他,只得一边缓缓地扶着香案站直,一边低声道:“腿坐麻了。”
这理由太烂了,于是顾湘的表情更惊奇了。
周子舒每日黎明时分差不多是最虚弱的时候,方才短短的调息没能让他缓和过来,也不大愿意和人交手,便低声道:“把人藏好,躲一躲。”
“躲?往哪躲?”顾湘瞪着一双无知的大大眼睛望着他。
周子舒一时无力。
再要有动作,已经来不及了,一群蒙面人训练有素地破门而入,一眼见了昏迷不醒地张成岭,二话不说,便气势汹汹地扑上来,周子舒人仍靠在香案上,眼看着一个蒙面人直奔主题地横刀去劈那少年,也未看清他如何动作,人影一闪,那只和脸上人皮面具同样枯瘦的手指便掐在了蒙面人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