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丘烽神色清明了一些,忽然声如蚊蚁似的开口问道:“我……黄道人,封晓峰……我们所有人,之前得到的模糊不清的消息,其实都是你……都是你……”
毒蝎脸上露出一个矜持的笑容,说道:“不错,难得老孟是我的客人,想利用我不动声色地shā • rén,赵敬是我的客人,想利用我牵制他的合伙人老孟,孙鼎也是我的客人,想利用我造出种种假象,把他做的事,都嫁祸给那至今不知所踪的薛方,借鬼谷的规矩和鬼主的手,除去他的宿敌……我呀,本来就是个靠shā • rén和卖东西起家的生意人,不浑水摸鱼地捞一笔,怎么对得起毒蝎这名号,于掌门,你说是么?”
他摇摇头,站起身来,一个毒蝎立刻上前,将一件大氅披在他身上,蝎子不再看于丘烽,口中说道:“四季庄销声匿迹十几年,听说是做了朝廷的走狗。嘿……他们算什么?眼下这武林,可是在我掌中的……于掌门,你真是运气好,到了这步田地,还能遇上我,可惜我也不能发慈悲,老孟和赵敬都让我除掉你,我真是不忍心哪……可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尽可能地叫你做个明白鬼了,不用感激啦。”
他话音才落,人已经走到了很远的地方,身后的毒蝎立刻跟上,于丘烽浑身猛地一震,低下头去——一根蝎子勾自他后背穿过,捅透了他的身体,自前胸穿过来,刺破了他的破衣烂衫,露出一点微蓝的尖。
剧烈的疼痛笼罩过他,于丘烽嘶声惨叫起来,押着他的毒蝎面无表情地将那钩子抽走,带飞出一大片血肉,然后看也不看他,转身跟上了自己的同伴。
于丘烽浑身抽搐着,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剧痛的感觉慢慢变得迟钝了,开始是麻木,然后浑身发冷,他挣扎着将双目瞪得大大的,可视线还是那样暗淡下去——好像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在将他往下拉似的。
于丘烽的手无意识地抓着地上长出来的草,将那草连根拔起,痉挛似的握住,忽然,他看见一双鞋在他眼前停下来,于丘烽努力抬起头,却看不清是谁,口中冒出几个破碎的音:“救……救……救……”
那人似乎在他身边蹲了下来,开口说道:“平江柳色青,花月遥相守。岁岁复年年,逢此……逢此什么?”
那几句轻描淡写的词句好像一道惊雷,瞬间在他耳边炸开,于丘烽茫然地抬起头,仍是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好像产生了幻觉似的,连说话的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了,只依稀记得……有那么一个爱穿绿衣的姑娘,“咯咯”地笑着。
柳千巧,多难看的一个女人啊,还痴心妄想和自己怎样,她是个傻子,一把扇子,一首词,便能哄得她死心塌地。
“逢此……冰消后。”那些他早已淡忘的、随口吟出的句子,忽然便在这生死相交的刹那苏醒在记忆里,“几回沧海平,山雪……别云岫。一眼……一眼万年轻,唯此心……唯此心……如……旧……”
一眼万年轻,唯此心如旧。
他随口一说,她铭记到死。他一辈子算计别人,被别人算计,只有那么一个女人真心对过他,错过了,就没了。
于丘烽轻轻掀阖的嘴唇终于不动了,他手指掐着沾满污泥的青草,双目无神地望向一边,瞳子已散,带着他不知真情假意的山盟海誓,映着十万幽冥森严阴冷的路。
尘归尘,土归土。
周子舒在他身边蹲了一会,垂着眼好像思量着什么似的,然后叹了口气,伸手将他的眼睛合上,无甚诚意地说道:“多谢你告诉我。”
便起身循着毒蝎的踪迹走了。
赵敬集结中原各路英雄,打着“匡扶正道,报仇雪恨”的名号,要再战风崖山。三十年前“不得进,不得出”的誓约已经打破,在这个妖孽尽出的世道里,要开始一回彻彻底底的清洗。
而与此同时,一个很久没有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人物,到达了风崖山。
风崖山高千刃,四面环绕,中有青竹岭。
正值初夏,草木才开始郁郁葱葱,鸟雀横行,一条小路曲径通幽一般地直入谷中,若不是路口那巨大的“生魂止步”四个字,简直像是个风景优美的世外桃源。
这便是鬼谷了。
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出现在那大石头牌子附近,仰头望了一会,脸上微微浮起一丝笑意。
正是温客行,他不知走得什么路,竟比所有人都先一步到达了鬼谷,手中牵着一匹通身漆黑的马,那畜生像是有灵性一般,在接近石牌的地方焦躁地踱步,好像不愿意走进去一样。
温客行笑了笑,伸手蹭蹭马脸,将辔头鞍鞯一并解了下去,在它身上拍了一下,说道:“走吧。”
那匹马通人性似的,眨着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小跑了几步,好像又有些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看了男人一眼,见他冲着自己挥挥手,这才大步跑了出去。
温客行在原地站了一会,冷笑道:“生魂止步……”他一抬手,袖中好像裹着一股劲风,凌厉地擦着石板过去,“轰”的一声,四个字被他擦掉了三个,碎屑纷纷掉落下来,那一声巨响好像携着风声闯入了鬼谷一样,回荡不止。
片刻,一道灰影凭空冒出,口中叫声极尖锐,像是铁片彼此划过一样,听在耳朵里让人起鸡皮疙瘩,那人尖声道:“什么人胆敢擅闯……”
他下面的话音被卡在了喉咙里,那灰影停在温客行三丈远的地方,看清了来的是谁,一瞬间脸上竟然冒出一种说不出的、极恐惧的神色,喉咙里“咯咯”作响,几乎声不成调地说道:“谷、谷、谷……谷主。”
他随即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好像快要埋进地里一样,颤声道:“恭迎谷主。”
温客行看也没看他一眼,口中淡淡地道:“老孟和孙鼎回来了么?叫他们来见我。”
他并没有等这小鬼回答,径自从他面前经过,可那灰衣的小鬼却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似的,直到他走出了老远,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整个后背已经全被冷汗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