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丰眼角跳了几下,脸上绷出了几道刻薄的弧度,他居高临下地看了顾昀一眼,冷冷地说道:“安定侯还是去殿外凉快凉快吧,省得被炭火冲昏了头,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顾昀:“皇上保重龙体。”
说完,他躬身退出,利索地往西暖阁外的雪地里一跪,果然凉快去了。
李丰阴鸷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后进来的国舅王裹大气也不敢出地站在一边等着,有个不长眼的小内侍想要上前收拾方才在安定侯身上撞碎的墨,被祝小脚一个眼神钉在原地,顿时噤若寒蝉地僵住,片刻后贴着墙边跑了。
王裹一边打量着皇帝的脸色,一边低声劝道:“皇上,那安定侯年轻气盛,又是边关行伍里和茹毛饮血的莽汉们一起待惯了的,有时说话未免有些不知进退,皇上犯不上为了他生气啊。”
李丰半晌没吭声。
当年元和帝最终属意长子李丰为太子,就是因为他勤勉又不失手腕,有明君风范,做一个守成之君绰绰有余,李丰刚刚继位的时候也确实与先帝的期望相符。然而元和帝也确实给他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如今的大梁王朝需要一个魄力与眼光缺一不可的中兴之帝,守成之才还不够。
隆安皇帝自登基以来,可谓是诸事不顺,午夜梦回时他也时常扪心自问:“朕是否担得起这个天下?”
可是一个人——特别是位高权重的人,倘若总是这样自问,一般也就越发容不下别人对他发出同样的质疑。
王裹的脸都快笑僵了:“皇上……”
李丰忽然打断他:“国舅,朕这一阵子,心里一直有个问题——玄铁虎符乃是武帝所赐,顾昀为何会顺顺当当主动交还给朕?”
王裹一呆,壮着胆子看了隆安皇帝一眼,觉得这问题简直是吃饱了撑的——难道皇上还盼着顾昀作天作地的大闹一场,或者干脆造反吗?
“这……”王国舅心里飞快转念,不知道怎么说合适,只好以不变的马屁应万变的君心,回道,“皇上千古明君,臣等皆当鞠躬尽瘁侍奉左右,不过小小一张玄铁虎符,便是皇上要我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谁又会有怨言呢?”
李丰低低地笑了两声:“恐怕未必啊,国舅,朕也是今天才想明白,其实顾昀交不交玄铁虎符都是一样的,四方将领身居要职者,有多少是顾氏一党?如今军中之事,侯爷比朕说话还要管用呢,虎符不过是一个虚物,于他有什么用?”
李丰说话时声音和缓,压在嗓子眼里将出未出似的,像是亲切的午后闲聊,王裹听了却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只觉得这话中的杀机快要满溢出来了。
“今日宣国舅进宫,本是想找你说说楼兰之事,算了吧。”李丰疲惫极了似的摆摆手,“爱卿且去,朕也累了。”
王裹连忙应了一声,低眉顺目地退出西暖阁。
这年也不知怎么了,分明已经过了雨水节气,京城里的雪却一场连着一场,总是牵牵绊绊地下不干净,顾昀跪了不到小半个时辰,朝服上已经结了一层冰渣,肩头的玄铁被细雪盖住,越发冰冷得不可思议。
王裹匆匆与他擦肩而过,瞥见这声威赫赫的安定侯那张苍白俊秀的脸,心里暗叹了口气,觉得可惜,然而也仅此而已了,王裹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拜谁所赐,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帝都的夜色就这样深沉浓重了起来。
等伺候李丰睡下了,祝小脚才壮着胆子遛出来,拎起伞颤颤巍巍出来看顾昀。
顾昀快要融在雪地里了,祝小脚便拿着兰花指摔打回廊上灰衫的小内侍:“狗奴才,下了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给侯爷拿把伞,眼珠子长着出气用的吗?”
在小内侍眼里,万人嘲弄的祝小脚就已经是顶天大的官了,顿时给吓得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顾昀将睫毛上沾的雪渣眨掉,不以为意道:“公公别吓唬小孩,皇上让我出来凉快凉快,遮着伞还怎么凉快?”
祝小脚三步并两步颠到他面前,伸手想拍他身上雪花,不料自己先“哎哟”了一声——那细皮嫩肉的胖巴掌险些让顾昀肩头的玄甲粘下一层肉来,老太/监哆哆嗦嗦地抱怨道:“我的侯爷啊,怎么还跟皇上吵起来了?在这跪一宿,腿脚不受病才怪呢,还不都是自己吃苦?您这是图什么呀?”
顾昀一笑:“没事,我们习武之人都皮糙肉厚——方才我有点脑热,一时嘴快说多了,有劳祝公公惦记。”
祝小脚想了想,压低声音道:“要么我派人去请雁北王,让他明天一早入宫,和皇上说几句好话吧?”
顾昀又摇摇头:“别牵扯他,真没事。”
祝小脚想来想去,到底无计可施,一时又生怕隆安皇帝一会醒了有吩咐,不敢离开皇上身边太久,只好将伞给顾昀放下。
“祝公公,”顾昀忽然叫住他,低声道,“多谢了,但是伞还是拿走吧。”
祝小脚一愣。
顾昀道:“我跪一跪,等皇上消气了就好,你是皇上身边的人……别让他多心。”
他话说得含糊,祝小脚却也听明白了,老太/监叹了口气:“侯爷跟皇上吵架的时候要是也记得这么谨言慎行,哪至于喝这口西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