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迎着他的目光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义父不用吃惊,和你有关的事,整个大梁也找不出第二个比我再清楚的了。”
顾昀:“……”
这种软硬不吃、格外难缠的少年郎实在不好对付,打不得骂不得,哄不得劝不得,然而顾昀噎了片刻后,突然灵机一动,果断发挥了他“没心没肺、没脸没皮”*,侧过头来正色道:“怎么,你是在调戏你义父吗?”
长庚果然猝不及防地被他下了一城,素白广袖碰洒了桌上的一碗清水。
百战不殆的顾大帅对这一点小小的胜利没有什么得色,十分有风度地一挥手道:“继续说吧。”
长庚很快回过神来,虽然被顾昀吓了一跳,但同时又有点欣慰——哪怕天塌下来,那个人总能活蹦乱跳的。
“……如果是我,我会用重兵在古丝路边境持续加压,尤其重甲和战车,”长庚道,“杀气腾腾地直逼玄铁营,做出随时准备进犯之态,义父不在军中,何将军最多是吊桥高挂,断然不敢主动出兵,他会一方面派人给你送信,一方面就近求援——可能是北疆城防军,也可能是中原重兵的驻军。”
顾昀眉尖一跳。
“玄铁营发出求援,必是边关告急,没有人会等闲视之,击鼓令虽然已经自南疆通行,但短短几个月,其声威还不足以喝令全境,所以援兵很有可能会跳过兵部而出。”长庚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斑驳的棋盘,“但如果我没记错,当年北蛮世子偷袭雁回小镇的时候,北疆城防军被义父出手清洗过——你大可以说自己并没有刻意往其中安插人手,只是恐怕那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不会相信,还有……中原重兵统帅蔡玢蔡老将军的兄长是老侯爷的嫡系旧部。”
“这样一来,大梁五大军区中,西南已经不用说,沈将军曾是你的护甲师,西域是玄铁营驻地,无法无天,敢堂而皇之扣留西北都护,北疆与中原驻军无视兵部击鼓令,玄铁营一道求援,便私纵兵马。”长庚抓了一把棋子,一甩袖子扔在了棋盘上,稀里哗啦一通,嘈切错杂,声如珠玉。
后面的话已经不必多说——
李丰皇帝大概会更加恍然大悟地发现,顾昀在击鼓令上的让步完全就是个“piàn • jú”,他会以己度人地认为半壁江山都在顾昀手里,会喘不上气来。
长庚目光幽深:“义父能听我一句吗?”
顾昀:“说。”
长庚:“第一,立刻派玄鹰给蔡将军送信,让他千万不得无令擅动,蔡将军即便决定出兵,也要整队、还要筹备辎重,现在很可能还赶得上。”
顾昀立刻反问道:“为何不是送信给北疆城防军?”
长庚面不改色地回道:“因为义父只有一个玄鹰,只能赌这么一次,鉴于北蛮人很有可能趁机浑水摸鱼的道理我都能想明白,何将军不可能忽视,所以他最有可能舍近求远——玄鹰回西北大营之后,务必告知何将军稍安勿躁,不必听击鼓令调配,但一定不要将西北都护所得罪得太狠。”
顾昀:“第三?”
“第三,”长庚缓缓地说道,“我想请义父在古丝路那边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到京城时,先给皇上呈一封折子,寻个理由彻底上交帅印,表明自己从此不涉军务,同时跟皇上交接清楚,只说西北安危事关重大,你临走时同下属们交代过,没有帅印,三大营统帅无论任何情况,不准轻举妄动,西北不可一日群龙无首,所以请皇上尽快找人接替。”
退一步,既能避其锋芒,甚至能保住以下犯上的何荣辉。
其实长庚还想说“这是下策,只能略作缓解拖延,治标不治本”,但是他直觉后面的话顾昀可能不爱听,于是到底咽回去了。
顾昀听完沉默良久。
忽然之间,他神思跑远了,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年关外鹅毛大雪中,他从狼嘴里捡到的孩子。
当初沈易糊弄长庚说那是个巧合,其实不是的。
那会儿他们在北疆一线有自己的眼线,顾昀领了皇命后,其实是先找到了秀娘,只是发现她和蛮人有来往,便没有打草惊蛇。
那时候顾昀自己年纪也不大,多少有点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两只眼睛全盯在蛮人身上,早忘了先帝让他找到小皇子迅速回京的吩咐,一不留神,居然让长庚居然独自一人跑出了关,这才慌了神,赶紧带着沈易追了出去。
顾昀如今一闭眼,都能想起长庚那时的模样——浑身是伤,瘦骨嶙峋的那么一小团,在风雪中和狼吻下竟然奇迹般地撑到了他们赶到。
顾昀把他裹在大氅中,分量轻得一只手就能抱起来,他感觉自己像是搂着一只垂死的雏鸟,生怕手劲大了掐死他。
而一不留神,人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长庚见他久不答话,忍不住问道:“义父?”
顾昀微微一偏头,灯下的神色有一瞬间近乎是温柔的,长庚心里狠狠地一跳。
也许是该惊怒交加的时候长庚呕出的那一口血,也许是之后几天里的焦头烂额,总之顾昀虽然觉得此事很荒谬、又无奈又闹心,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火冒三丈。
顾昀:“我知道了,你早点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