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一愣。
顾昀抬起食指竖在自己嘴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没再多说——京西景华园乃是一元和武帝年间建的避暑行宫,当年元和先帝不耐热,每到夏天必定去景华园避暑,但李丰登基以后,吃穿用度却一律从简,连皇后宫妃的脂粉钱都减半,没事从不去搞些围猎、出游之类的排场事。
可是就这么一个和他父皇完全不同的节俭人,却将每年夏天去行宫的习惯保留了下来,偏偏去了又不是为了享受,宫里政务堆积,他通常早起披星戴月地赶过去,入夜之前还得赶回来,遛狗似的绕着京城转一圈点个卯——别说避暑,不中暑就不错了。
李丰这么折腾,倘若不是有病,那只能是……景华园里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让他必须时常巡视。
长庚何其敏锐,心里立刻冒出一个想法:四方守将都搀和过走私紫流金,那么皇帝呢?时间仓促,他还来不及核对户部和兵部的账目……但以李丰那什么都要抓在手里的性情,建一个紫流金私库一点也不稀奇。
顾昀:“你大哥谁也不信,这也是我猜的,别和别人说。”
长庚皱了皱眉:“麻烦了……到时候李丰会求和吗?”
顾昀失笑,摇摇头:“别人来向他求和的话倒是有可能,唔……他应该也不会跑。”
长庚双手背在身后,他一身的血污,头天夜里沾在身上的泥水已经干了,整个人都显得花花绿绿的,而年轻的雁北郡王就在花花绿绿中不紧不慢地迈着四方步,好像春来午后在御花园遛食,沉吟片刻,他淡淡地评价道:“也对,李丰不怕死,怕别的。”
顾昀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发现奉函公说得对,长庚真是什么时候都显得气定神闲的,于是忽然问道:“你究竟什么时候变成个慢性子的?”
“我哪里是慢性子,分明急躁得要命。”长庚笑道,“这其实还是跟你学的,我发现义父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往往会假装自己很高兴,面上欢喜了,反过来也会让心里好过很多,所以我每次发现自己特别浮躁了,就自己稍微拖一拖,确实能跟着一起安静下来。唔,肝火太旺不利养生,容易……”
“……睡不好觉。”顾昀无奈地听他说了不止一遍,已经能顺口接上了,“你到底是有多在意睡觉这件事?还有我什么时候心里不痛快了强颜欢笑过?”
长庚挑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脸“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整队撤军。”顾昀有气无力道,“伤病号先行,过不了多长时间,西洋人就反应过来了,我们来场伏击。”
走了两步,顾昀觉得疲惫不堪,不由自主地想起长庚方才那套不知跟哪个庸医学来的歪理邪说,他便解下腰间酒壶喝了一口酒,将连将军的割风刃背在身后,打了个呼哨。
战马闻声小跑着奔到他面前,顾昀嘴里的呼哨声调一拐,吹出一段莫名其妙的自编小调,从地上抓起一朵黄澄澄的小野花,翻身上马:“轻骑的弟兄们,上马跟我走!”
顾昀手中捏着野花,本想顺手将那花插在离他最近的长庚头上,不料手一抬就碰上了长庚的目光,长庚的目光竟然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那表情仿佛是“你往我头上盖个红盖头都行”。
顾大帅一哆嗦,愣是没敢下手,将那朵花插在了头大如斗的谭将军头盔上,深刻地阐释了什么叫“一朵鲜花插在了那什么上”。
北大营一众老兵油子哄堂大笑,玄甲轻骑打着呼哨随着顾昀飞奔而去,一个个有样学样,南腔北调的口哨声此起彼伏,顾昀在前面愤怒地吼道:“谁让你们跟我学的,都快尿出来了!”
还别说,这么一闹,还真就挺解乏的。
此时,西洋海怪上——
雅先生狼狈不堪地走进舱门,迎面遭遇了教皇的亲卫团团长。
“怎么样?”雅先生问道。
团长:“醒了,他正要唤您进去。”
混乱的海战中,教皇所在的地方被一支吹火箭擦了个边,刚好引爆了一架炮台,巨大的冲击力把他老人家当场震晕过去了,后续西洋海军一遇到玄铁营就狼狈得不行,和这也有很大关系。
雅先生大大松了口气,大步走了进去,教皇额头上敷了药,满头的白发软塌塌地散落在一边,露出眼角几块不明显的老年斑。
雅先生跪在地上,一脑门沮丧:“陛下,我很抱歉……”
床上的老人没有睁眼,喃喃地开口说:“是顾昀。”
“对,是顾昀,我们一开始计划将他困在这里,其实已经做好了会在北海面对他的准备,可是昨天黑乌鸦突然出现,”雅先生顿了一下,神色十分懊恼,“玄铁营被西域联军拖在了嘉峪关,我本来应该有这个自信,但还是……”
“一时没有稳住阵脚。”
雅先生无言以对。
教皇微笑起来:“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生命中看似无法战胜的敌人,有些是灾难,有些只是磨砺——你知道灾难和磨砺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雅先生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