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了,总觉得他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丝红潮。而他这时的样子看上去实在眼熟,那双明亮的眼睛,更是美得让人心醉。
看着桓雅文有些窘迫的样子,我忍不住逗哏道:“莫非酒惠圣人也有分桃断袖之癖?”我隐隐约约记得,他是有未婚妻的,当然我也不会相信他真会喜欢男子。只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自暴自弃了,竟然拿自己的性取向同别人开玩笑。
桓雅文嗫嚅道:“温公子,虽然我不清楚哥和你的关系,可我知道,他从来都不是好男色之人。我想他会同你在一起,一定不会是随便玩玩的。”
自作聪明。弄玉不喜欢男人,这一点我都知道。但是,他同样不喜欢女人。为了自己的私欲,他可以戕害不辜,杀妻求将。离开他以后我反复揣测他的心,一直很想知道他对别人怎么可以做到无情无义,若即若离。其实这一切都很简单——除了他自己,他谁都不喜欢。但是,他也有愤怒的时候。第一次,是在我死活不肯杀掉莺歌的情况下。第二次,就是他见到桓雅文的时候。虽然他的脸上没露出愤怒之色,可是他说话的口气却带着浓浓的杀意。我一直很好奇他们以前究竟有什么过节,可我不敢去问,也害怕知道真相。
我又陷入沉思中了。只是桓雅文不会像弄玉那样要把我从自己的世界中拉回来。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是无波无浪的平静。直到我反应过来自己又在走神了,他才对我冁然一笑。那笑容淡淡的,却有着化不开的浓浓情愁。
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失礼的,对于这样的伪君子,我也不想以礼相待,只问道:“桓雅文,既然你如此了解弄玉,那你对自己又了解几分了?”桓雅文微微一怔,随即神色又多了几分黯淡:“我……哥他说的没错,酒惠,就是‘久悔’,我一直后悔自己做的许多事,那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过去。那些事害了很多人,也包括哥哥。”我心下一动,没想到他居然就这么承认了,他可知道他所害的人里面就有他面前的我?他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没有人会把自己的伤疤揭开给别人看,更没人想让自己的名声遭到污点。
酒惠圣人,俊侠,王爷的儿子,与冠世美人重莲并驾齐驱的美公子……他桓雅文有多少称号估计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他唯一的缺点也不能算是他的缺点——他有一个哥哥,是江湖上人人憎恶的大魔头。然,人人都原谅了他,因为这不怪他。弄玉做了坏事,却不懂隐藏,所以才会让自己的弟弟越发显得耀眼。
可在他光宗耀祖飞黄腾达的时候,又有多少泪和恨在他身后翻涌,他可知道?
若没有那些惨不忍睹的过去,这样完美的一个男子,连我都忍不住要对他赞赏了。可那些血淋淋的回忆是无法从我脑海中抹杀的。我努力让自己显得容易亲近一点,好半天才挤出一个不大自然的笑容:“没有关系,你现在不是过得很好么?所以再悲伤的过去,都可以抛诸脑后了。”
他摇摇头,假仁假义地说道:“我做不到。若换作是你,或许也会难以忘怀的。”我笑道:“不要再自责了,你现在很幸福,事业有成,年少有为,还即将迎娶一个国色天香的金枝玉叶,这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例如说我,就对酒惠圣人你欣羡不已,巴不得自己就变成你,来享受这样的荣华富贵呢。”
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出了我讥讽的口吻。我已经尽力在忍,可我没法看着自己的仇人过着这样逍遥自在大手大脚的日子还开心地和他作朋友。
他没有答我的话,却反问道:“温公子所说的‘金枝玉叶’是指霓裳么?”我心想真是装模作样,可嘴上却说:“当然是指公主殿下了。莫非对于那样的美人,你还有不满意的地方?”我之所以说她是美人,也不是没有根据的。进了京师,我多少会对公主的行径有所耳闻,据说她长得很美,也很温柔体贴,大方得体,没有一点颐指气使的公主架子,配桓雅文是刚好了。
桓雅文柔声道:“我怎么会不喜欢她?我与她从小便认识了,成亲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听他说完这句话,我就不大明白了:“从小认识和成亲有什么关系?”他说:“青梅竹马不都该成亲吗?”我怔怔地看着他,完全不明所以。他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何况霓裳心肠很好,冰魂雪魄,和她聊天很投缘,也很平静,就像和自己的挚友待一块一样。”我说:“很平静?那你看到她会紧张吗?”桓雅文摇头。我说:“那你有没有不见到她就着急?”桓雅文又摇头。我说:“你有没有……想亲吻她?”桓雅文微微皱眉,道:“那不合礼数。”我说:“我只是问你想过没有?”他再一次摇头。
我无言以对。我一直以为桓雅文是个风流公子哥。结果他连什么叫爱情都不知道。我叹气道:“若那公主喜欢你,那你就害了一个痴情女子。”桓雅文略显惊愕地看了我一会,又有些忧郁地说:“我知道。”我也不大明白他是知道了什么。总之他“知道”的绝对不是我指的事情。
我看看夜空,那儿已是一片黑幕了。隐约看到几颗星星,却是稀稀拉拉的,不甚明显,那一轮明月也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了大树的梢后了,枝叶扶疏,暗影流香,此时我却莫名地想起了一个很不符合他的词:闭月羞花。看着桓雅文那张精致而白皙的面孔,我突然又觉得这个成语用来形容他很合适。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桓雅文又用那种柔柔的目光看着我,那样的神情有些模糊,有些腼腆。这目光让我一阵慌乱,我发现自己脸红了。他也微微笑了,原本就不大的声音此时听上去更是显得飘渺轻灵:“从你离开峨眉山以后,就再没见你笑过。其实……笑容是最适合你的。”他刚说完,
我便意识到了自己和他实在太过密迩,于是也没顾着他说什么就吼道:“不要你多管闲事!”桓雅文稍愣了一下,也没在意。我没再和他说话,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屋里以后我也没有洗漱就倒在了床上,看着那幅被笼罩在夜色中的桃李争艳图暗自出神,自己却是辗转反侧,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放松防备了。我承认自己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或许是因为失去家人的原因吧,别人对我好一点我就受不了。桓雅文虽然与我有仇,可他是怎么杀害我父母的,我没看到过。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是在意识里增加对那个杀我父母的人的恨,可每当我看到桓雅文,听到他说话的时候,我总是没法把他与那个杀掉我家人的人联想到一块去。我知道自己若是再不杀他,以后我就更不可能下手杀他。
我蹑手蹑脚地站起身,随手拿起了桌上的木梳,握在手中,用力一捏,那木梳瞬间就变成了一堆小刺。我拿着那些木刺,朝门外走去。
碧华宅内的景色十分怡人,天气有些料峭,园子里还种着些春焙,四处摆放着的九枝灯将苑内烘托成了温暖的暗红色。可这儿却没有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的感觉,相反,每次走在这个宅子内,我总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人间仙境,这里同样没有繁华城市的琼楼玉宇,没有逢年过节的楼船箫鼓,只有一个幽静安逸的世外桃源。
或许桓雅文的确是一个安静而随和的人吧,一个人若是没有一颗宁静的心,是不会住在这样素净淡雅的楼榭中的。只是过了今天,这儿的家丁和丫头们都将会被遣散了。或许他们会义愤填膺地讨伐我这个shā • rén凶手,将我乱刀砍死,再拖到官府去领罪。这种情况官府一般不会怪罪于他们,因为桓雅文的关系,我将会被当作是一个蟊贼,弃尸荒外。只不过这些对我来说都无法构成威胁了,我现在没有什么好怕的。一个本来就不怕死的人,恰恰是正常人最为害怕的。
我从没去过桓雅文的房间,此时我还得四处搜寻才可以找到他。我正四处张望,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如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温采,你在找什么呢?”
我心中一跳,握着木刺的手不禁加重了几分力道。转过身去,才发现叫住我的人是九灵。我大松一口气,答道:“没什么,睡不着罢了。”九灵笑道:“现在已经子时正刻了,你还睡不着?”我说:“你不也是没睡下么?”九灵睁大了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说道:“是啊。我也没睡着……”
她支支吾吾了半晌,才抬起头来,用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我:“这么晚了,你想去哪呢?”我说:“我也不知道,四处溜达了。”她说:“你要找公子吗,公子是我见过最健谈的人了,或许和他聊聊,你的心情会好一些呢……”我连忙摆手道:“不了不了,桓雅文现在一定已经睡下了,我不好去打搅别人。”
九灵失惊地说:“你怎么知道公子这时候就睡了?”我说:“我只是猜猜罢了。通常人这时一般不都睡了吗?”她摇摇头,脸上露出了怜悯的表情:“不,公子是这几年才休息好的。他还在书塾的时候,每天都要三更天以后才睡。”我说:“他是疯了还是怎的?睡这么晚,不想活命了?”她说:“不是的,公子秉性其实很好,可依然雪案萤窗,奋发学习。可这一切都是因为大公子……”我说:“这和弄玉有什么关系?”
九灵道:“我来这里的时候大公子已经离家一年多了,那时公子有些沉默寡言,每天只是待在屋里作画。他画的大部分都是花鸟图或仕女图,可是有一天我就看到他画了一个人,当时我也不清楚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这么漂亮的男子,简直美得令人不敢相信那是个凡人。后来我从老管家那听说了那个人原来就是离家的大公子。但是画刚画好没多久就失踪了,公子用了好久时间才完成那幅画,那时丢了他也不追究是去了哪,只是独自在家里暗自伤神。等公子的心情有些好转以后,他便开始努力读书,那种刻苦的程度是你怎么都想象不到的……老管家说,公子以前读书虽然认真,但是从来没有这么努力过,那是因为大公子从小就天资聪颖,任何文章诗词对他来说都是过目不忘,公子一直很依赖他,并且以为以后继承家业的人一定是大公子。可后来大公子走了,公子觉得这个家该是他自己来承担的,所以在压力的迫使下,他努力了近六年,才考上了榜眼。”
听她这么一讲,我实在是有些受不了这丫头的“谦辞”,无奈道:“什么叫做‘才’考上榜眼。试第二名啊,难不成他非要中了状元才叫正常?”九灵点点头:“若不是因为那天公子生病了,状元一定是他。”看着九灵那种对她们公子自信满满的样子,我实在不想再说什么话来打击她。只是关于那幅画……我想,大概就是弄玉家里放的那幅吧。
原来那是桓雅文画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居然有些不大愉快。
“温采,你怎么又不说话啦?”九灵有些气愤地看着我,我才发现她今天居然没有对我发脾气,实在很难得。我笑道:“九灵姑娘还是温柔些好。”其实说这句话我是有意模仿桓雅文的口吻的,也不知道把她主子的那套用在她身上她会是什么效果。谁知九灵跟我根本就不是同一种性格,反应自然比我好得多。她居然羞红了脸,支支吾吾道:“真、真的吗?”
我摸摸她肩上的青丝,极力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对她说:“当然是真的。”看到她更加羞怯以后,我便说道:“时辰不早了,我回房歇着了。你也早点睡,嗯?”九灵抬头看了看我,视线与我对上了以后又慌乱地躲开了。她乖巧地点了点头,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回答道:“好。”我满意地笑了,然后转身离开。身后的九灵又轻呼道:“温采……!”我转过头去问道:“什么事?”她有些仓促地看着我,又摇头道:“没、没什么。”
直到我寻觅到了桓雅文的房间,看到里面透露出青藜灯微弱的光芒,我才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因为刚才九灵的表情,是那么的像曾经在弄玉面前手足无措的我。而在她面前将对方心思摸得一清二楚的我,仿佛就是那个人。
我的行为成为了一面澄澈的镜子,那么赤裸裸地照映着自己的心,让我不敢去看它。只是我还没能像他那么残忍,也不可能将九灵逼到像我这般惨绝人寰的地步。即便我再是无情残酷,都不会将别人弄得跟我一样……因为那实在太痛苦,又太尴尬。
第十八章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