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时辰也要到了。玉姑姑忽然走到大殿门口张望了片刻,然后领着个身穿宫服的妇人回来了。
那人身形苗条,只是好似有些苍老,自大殿外头走进来,背后是一片熹微日光,衬得她的面容模糊不清的。
是个陌生人。
昭阳不太认得她,却在看见那双眼睛时微微一怔,心下倏地有了预感。
那双眼睛含着泪光,四周是岁月留下的褶皱,眼睛的主人可以说有些形容枯槁,可那眼眸里却好似燃着火光,烧得正旺。
昭阳猛地站起身来,张了张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直到那妇人走近了,忽然间定在原地,胸口大起大伏,然后颤声叫道:“簌锦,是,是你吗?”
昭阳连呼吸都快停止了,嘴唇颤抖着,不可置信地叫她:“母,母亲?”
这世上没有谁会再唤她簌锦了。
除了母亲,还有谁会这样叫她呢?
相隔十余年,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打扮成小小少年的世子爷,母亲也早已不是那个看似软弱却一意孤行把她留在定国公府假冒男童的贵妇人。昭阳甚至记不得她到底长什么模样,如今见了,也觉得陌生到难以辨认。
可是原来亲情是这样一种东西,哪怕相隔太久,你连对方的面目也忘记了,哪怕岁月在她的面上留下了斑驳的风霜,可是一声簌锦,什么都回来了。
那是母亲,是生她养她,宁愿冒死也要留下她在身边的母亲。
泪珠大颗大颗滚滚而下,昭阳痛哭失声,而那个忽然大步走上前来抱住她的妇人也哭得肝肠寸断。
玉姑姑上来扶那妇人,流云也赶紧来帮昭阳擦眼泪。
“我的娘娘哟,这妆容才刚刚弄好,您可别又给糊花了啊!”
玉姑姑也劝陆母:“夫人可别掉眼泪啊,今儿是大喜的日子,这样多不吉利?赶紧的笑一笑吧,这是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昭阳哽咽不已,重新坐下来,任由宫人忙上忙些打扮她,可她的目光只落在身侧的妇人身上。
说什么都不够,只能这样深深望着,就好像只要一动不动看着她,那过往错过的时光便可悉数弥补回来。
小春子自外头进来,请了个安,凑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娘娘,此事暂且莫要声张。皇上把陆夫人接来这事,于礼不合,咱先瞒着不说,这也是因为事情太仓促了。等日后主子找个由头,把这事儿圆回来,咱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给陆夫人该有的礼遇了。”
昭阳抬头看他,片刻后才点头轻声说:“替我谢谢你主子。”
小春子眉开眼笑的:“您与皇上是夫妻,这点小事,说谢谢那不是生分了吗?小的替您回一句,就说您开心得很,晚点亲自跟皇上说道说道。”
那说道说道,咳,可不是表面上的说道说道,看看他脸上的笑,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意味深长。
天光亮起来时,昭阳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往太和殿去了。
陆夫人穿着宫人的衣裳,就站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她走到半道上,回头微微看了一眼,霞光万丈下,她的母亲就站在她身后,瘦弱的身躯,苍老的面容,还有那不够有力的臂膀,可天知道那是她最坚实最可靠的后盾,是她在人生最重要的日子里,终于可以不再缺憾的圆满。
再回头,望向前方,太和殿前高高的白玉石阶之上,大兴帝王身姿笔直地站在那里,眼神直直地望向她。群臣立于石阶之下,大道两侧,在礼官的高声宣读之下,跪地高呼。
朝阳从太和殿的背后升起,朗朗日光普照大地。
她穿着大红喜服,一步一步朝着那石阶上走去,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对于皇帝来说,这是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时刻。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站在那大殿之上,看着群臣俯首贴面,看着这天下江山与他孤零零地面对着面。可是此刻,他低头看着那从大道尽头朝他走来的人,那个姑娘身躯娇小,从一个小小的黑点变成面前越来越近的身影。
那身大红的衣裙让她看上去像是乘风欲飞的火凤凰。
她仿佛正在燃烧着,像是烈焰一般灼伤了他的眼,却叫他知道天下间再也没有别的色彩能叫他移开目光。她是天边那轮昭阳,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
你看,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存在,自她五岁起,他便不经意替她改名为昭阳,而十余年后的今日,她果真成为他生命里独一无二的昭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