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无端倏地一皱眉,沉声道:“你也不嫌脏么!”
白离却苦笑了一声,片刻后,他偏过头,定定地望着施无端,仿佛一直看进了他的眼睛里似的,轻声问道:“你这是担心我么?”
施无端愕然了片刻,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物是人非事事休,乃至时至今日,竟连点头或者摇头,都需要细细思量,很有些无所适从。
白离却眯起眼睛,眼中的阴霾似乎散了不少去,叹了口气,忽然攥住了施无端的手,低低地说道:“你担心我,我心里很……高兴。”
施无端本来下意识地想挣开他,听到这一句,却不知为什么不忍心了。
他们这些年,心里高兴的时候,都实在是太少了。
十方世界,茫茫红尘,总有那么一种人,仿佛做什么都像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一样,他心里总有一股负面的情绪,而这仿佛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全部力量。
纵观古今,其实能成大事者,大多并没有什么父母双全、兄弟同心的好命,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大概是因为人性本就好逸恶劳,快乐太多的人,幸福太多的人,大多安于现状,极少有什么雄心壮志。
爱风花雪月者,每日里不过为了美人一笑而求索,讨了这一笑,便觉得是金风玉露相逢,死了也值得了。爱娇妻小儿者,每日里为了养家糊口柴米油盐奔波,有了妻儿和乐,便觉得世上没有什么是值得死生纠缠,紧抓不放的,心胸自然平阔。
这仿佛是亘古以来的一道诅咒,那些快乐的情绪极少能够真的让一个人在某一条路上走得太远,它们通常是将人绑在一个圆圈里,叫人一生明知有天,却甘愿坐井。
只有仇恨、愤怒、不甘、羞耻、憎恶之心,才能几十年如一日地支撑着人挤压出灵肉上最后一点的能量,让他在一条无人走过的路上一直咬牙到终点,把自己当做燃料,燃烧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然而当他们终于成了大业的时候,却又发现这些东西并不能让他们开心。
别人或许疑惑,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放开自己,也放开别人呢?
可其实孤注一掷的人并不一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无法控制。大概芸芸众生,大多凡人,不能像圣人和石头那样,无论风云变幻,都可以不为所动。
所谓当局者迷,其实只是……一个人很难控制自己的心。
比如白离,比如施无端。
或者他们都不忍,都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心里都同样难受,只是进不得,退不得。
然而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鬼地方,十八日方能盼得两个时辰日头的慢慢长夜里,施无端突然想要给自己松一口气,也放白离一马。
过了不知多久,谁也没说话,施无端终于挡不住困意,靠在一边的大石头上,低着头合眼睡去。白离一直没动,直到被他握着的施无端的一只手,已经从冰凉变得微微有些汗意,他才自顾自地牵动了一下嘴角,脸上却有些僵硬,他像是忘了怎么笑一样,几次三番地练习了很久,才感觉像模像样了。
于是他心满意足地留着这个笑容,轻轻地拉过施无端的手腕,将靠着大石头蜷成一团的人拉进自己怀里,解开破破烂烂的外衣,将他裹了进来。
一如许多年前,相依为命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