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阳春过境,大雪化去,普庆皇帝退位,下罪己诏,自称无才无德,不配为帝,自贬为王,传位顾怀阳顾大将军,就此改朝换代。
大乘教宗密约自动达成,顾怀阳按着施无端与大宗主的密约,下令大菩提山为历代帝王祠,倍加礼遇。
于是论功行赏,再立百官,大赦天下,免税三年。
百姓皆称快。
夏端方却手执施无端遗书一封交给顾怀阳,顾怀阳看罢久久未曾言语,夏端方跪下说道:“陛下,臣自请去镇魔山。”
颜甄撕碎了六回活阵,施无端以星盘假充星河,骗过老天,重塑大阵,将三对妖境封入六座大山中,把魔宗牢牢地钉在了地下,他的确早已算到,在信中将每座山派那些人镇守全都列了出来。
顾怀阳沉默良久,问道:“你甘心么?”
夏端方笑道:“起码臣还没变成一堆灰,还有命享荣华,有什么不甘心的?”
他顿了顿,又苦笑道:“臣一直跟着六爷,直到其实早在打谷道截断开始,大地灵气便全被引入阿木草原,不过二三十年,便离枯竭不远了,除非有天赋异秉,天生灵气的大造化之人,否则常人修道之路便形同绝处了。日后若有人一意孤行,偏要去抢妖怪的灵气修行道法,根据密约,妖族首当其冲便有权利处理了他,若自愿去镇魔山,日后有朝廷俸禄,虽没有了咒法,起码还能练习武艺,休息六爷留下来地阵法画符之术。”
顾怀阳终于苦笑出声,说道:“他还真是……算无遗策。”
夏端方也跟着苦笑道:“不错,忤逆他的如今都不得好下场,我等凡人,还是老老实实地按六爷写好的事走下去,六爷往来密信具已销毁,已入骑兵的道友不会知道,请皇上放心。”
顾怀阳终于点点头,叹了口气,摆摆手叫他下去了。
这一年异乎寻常地风调雨顺,各地均有丰收喜讯传来,一切都开始复苏,仿佛严冬过去,大地上开始从新长出嫩草来,直到寒冬再次来临,大菩提山再次被大雪封山。
大宗主执叶端着一杯茶水,望着窗外扑簌簌而落的雪,说道:“今年恐怕不会再有人冻饿而死了。”
他对面坐着一个青年模样的男人,脸上淡淡的,并不接话。
青年看起来有些面带桃花,用老话说,便是带着些狐媚相,眉梢眼角都极暧昧地轻轻挑起,若有修道人在此,便能一眼瞧出这人身上带着狐族的血统,然而那桃花相偏被他一身阴寒的肃杀气冲淡,叫人远远地看着便恨不得退避三尺。
青年的脖子上却用红线挂着一个精巧的小木头人,看起来有些不搭调,然而却不知为什么,又有说不出的和谐。
正是失踪于平阳城外,半狐半魔的白离。
大宗主笑着看了白离一眼,说道:“怎么,魔君还在忧心?”
白离回过神来,眼神一黯,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颈子上挂的小木人,问道:“我身上牵扯前朝因果,为什么……”
大宗主道:“为什么因果已破,你却还活着,还活得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白离皱着眉点点头。
大宗主笑道:“魔君还想不明白么?六爷他饮下离恨水,便是将魂魄与你牵连在一起,他又动手重整魔宗大阵,受雷劈之苦,自然是将这因果转到了他身上,前朝同你,已经一了百了。”
白离手指一紧,大宗主却继续道:“六爷心肠太硬,却唯独对魔君一软再软,可见他纵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终究是个人,是人,便懂得情意,明白离恨喜悲,哪怕一线良知在,无论挂到哪里,都能让他牵肠挂肚。”
白离喃喃道:“他饮下离恨水是为了这个么?”
大宗主道:“也不尽然。”
白离抬眼,问道:“怎么?”
大宗主指着他胸口木头人道:“六爷效仿你当年抛却血肉,将自己一分为二,以精血魂魄养星盘,刻木头人留给你,可是……他大概是不那么自信,怕自己不如你情深,以至于找不到你,方才借助外物。”
大宗主喝了口茶水,砸了一下那舌尖的幽香,笑道:“可是这痴儿,难道不知道,他这样处心积虑的时候,便用不着这些东西了么?”
白离默然片刻,问道:“那菩提木……什么时候能好?”
大宗主不紧不慢地说道:“不急,神木造的身体,也需养满七七四十九天,算来便是这几日了,你放心,他若愿意,总会为了你向神树低个头的。”
白离苦笑道:“他……什么时候低过头?”
大宗主慢吞吞地说道:“他低过头不曾,难道魔君心里不知道么?”
正在这时,忽然白离手心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似的,他松开手,愕然地发现那脖子上的小木人胸口上光亮一闪,木人身上飘出了一堆灰烬,往窗外去了。
白离猛地站起来,撞翻了桌上一堆茶壶茶杯,却什么也顾不得,直追着那一片灰烬狂奔了出去。
大宗主手捧茶杯,笑了笑,将那年轻人没耐心听完的话说了下去:“……何况六爷虽然倔强,却也不是不通情理,他从来吃软不吃硬,以手按之,不如以情动之。偏偏有那么多人不知道,按着他的头非要他南北东西,可不就惹毛了他么?”
传言菩提神树是生命之本,卷一片叶子可聆听天外之音,将尸体葬于树枝上,可将灵魂洗净,送抵安乐他处,削木为骨,卷叶为肉,以生人旧时血灌之,可生死肉骨,以草木之灵供生人魂魄。
只是自愿骨肉分离者,必然要诚心悔过,受尽撕心裂肺之痛,方能回归本源。
木人中的灰一入菩提树与星盘血融成的身体中,那冰床上的人便突然痉挛一般地挣动起来,那身体不同原来那样即使笑也带三分苦意,而更像是他少年时,手长脚长,带着些许少年特有的清瘦与稚气。
白离受过那样的苦,便一把将他抱住,按住他挣动的手脚,忍那仿佛方才被赋予生机的人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只觉的那深深的牙印也带着无限的希望似的。
整整被他咬了一宿,血已经染红了少年模样的人大半张脸。
施无端才平静下来,他于是像是油锅刀山上滚过一圈似的,疲惫至极地睁开眼,气如游丝地笑了一下,露出的酒窝里像是装满了恶作剧后地坏水,以一种异常轻快的口气,轻得几乎叫人听不见地说道:“媳妇,这回……咱们……扯平啦。”
白离心里像是被一块高高悬起的石头砸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把重新陷入昏迷,却有了呼吸的身体抱进怀里,闭上眼睛,仔仔细细地感觉那微弱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脖颈上,像是听着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