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君第一次见到这么麻烦的小东西,只好亲手融了金沙,做了个固魂开智的铃铛,挂在了猫脖子上,前后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让这小东西跌跌撞撞地活下来,也没空去给别人捣乱了。
直到团子大的小奶猫能跑会跳,他才带着猫下山去,正看见女娲捏泥人。
她手持拿仙枝随意一摔,地上就生出无数与诸天神魔别无二致的“人”,昆仑君从没有体会过这样的热闹,一时被吸引住,迟迟不愿挪动脚步。
女娲回头对他一笑:“昆仑,长这么大了。”
昆仑君放下怀里的猫,小心地走过去,与一个女娲刚刚造出的泥人大眼瞪小眼片刻。
他看见那个人飞快地从一个幼儿长大成了青年,青年诚惶诚恐地跪拜他,没等站起来,又变成了中年人,而后满头青丝开始脱落,染上了白霜,再萎顿在地,重新化成泥土。
昆仑君心里忽然生出某种说不出的羡慕,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羡慕的,大概是他的光阴太过漫长,有些羡慕这些流星般灼热而灿烂的生命。
“真好玩。”昆仑君伸手捧起泥土,“这叫什么?”
女娲说:“这是人。”
昆仑君有口无心:“人真好,那么温顺,身上却又带着我没有出生的时候就从地底下听见的那种东西。”
女娲听了这话,表情突然就变了,好像一瞬间惊惶到了极致,显得有些狰狞起来。
那时候昆仑年纪还小,只知道和毛团一样的猫滚在一起围着大神木捣蛋,没能从她眼睛里看明白,原来她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就洞穿了千劫百难。
人脱胎于泥土,身上隐藏三尸,连着万里幽冥下暴躁不安的戾气,可他们已经如同猴子一样快乐地生活起来,甚至按着她的规矩分为男女,互为婚姻,延续后代。
为什么用泥土造人?女娲因为造人,已经被天降下大功德,她忽然抬头望向星辰混乱的天空,突然触碰到了某种东西——冷冷的、无处不在地束缚着她,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所有的人神滚滚前行,谁也阻挡不了。
然而木已成舟,无法收拾,除非把泥人全部杀掉。
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女娲昼夜不息,泥做的人已经跑了漫山遍野,甚至大荒边际的河海里,无数星辰日月,几代已经过去了,女娲猝然回头,看见人声喧闹,已经起了部落炊烟,男女身披兽皮,儿童成群,其乐融融,五官长相与诸天神魔殊无二致。
她忽然掩面哭泣……昆仑和小猫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伤心。
后来想起来,那大概是最早的母亲对子女的感情,发自本能、难以割舍。
女娲请来伏羲大神,又向银河借了三千星辰,两人一起,用三十三天织就了大封,网住了整个大地。
昆仑君抱着他的猫坐在一边,他从不知道山川下埋着那么多的地火,一股脑地愤怒地喷出来,带着来自地下最深处的咆哮,没有人记载,也没有人知道,旁观的都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历经了一场比之后的神魔之战、封神之战更加激烈的战争。
最后,太昊伏羲做八卦,将大封强行压下,与地下幽冥两败俱伤,大封初成。
女娲向昆仑君借了大神木的一根树枝,立在大封入口,把这里斥为“大不敬之地”,从那以后,昆仑君再也没有见过伏羲氏。
大封落成时,昆仑心里忽然一空,幽冥的暴虐与凶戾就像一团火种,灼热而危险,稍不注意,就是滔天巨祸,可它也是自由而热烈的,昆仑忽然有些留恋。
年幼的昆仑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只是莫名地掉下了一串眼泪,后来成了长江的源头。
伏羲不见了,只剩下女娲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徘徊在洪荒大地上,看着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艰难求存的人,脸上的忧虑神色越来越重。
后来女娲闭关不见外人,昆仑君也回到了他的昆仑山上,百年间,他几次经过大不敬之地,看见那根枯死的神木枝,随着光阴荏苒,他慢慢懂事,渐渐地,昆仑君知道了大封里关的是什么东西,隐约地明白了先圣的意思,尽管一直好奇想进去看看,却从没有踏足过一步。
昆仑始终记得大八卦落下时,太昊伏羲呕出的那一口殷红的心头血,不敢做任何可能辜负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