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的一天,步长悠歇了午觉,到寺里听住持讲经,才刚在法堂坐下,紫苏就找了过来。
步长悠问什么事,紫苏悄声在她耳边道:“鄢春君来了。”
步长悠微微有些诧异,她和鄢春君只在离宫见过一面,他怎么来了。
紫苏补充道,“他说他新得了一幅好画,知道公主好丹青,特地给公主送来的。”
步长悠跟着紫苏回到院子里。
鄢春君正拿着打枣的杆子在打枣,枣子像冰雹似的,噼里啪啦的往下落。
流云挎着竹篮,局促的站在边上,见她们回来,忙跑过来,小声道:“他说他想吃枣,非要自己打。”
鄢春君扭头瞧见步长悠,便停了炸开。
紫苏过去把枣竿接过来,步长悠走了过去。
他笑得含而不露:“看见满树红枣,忍不住手痒嘴痒,让妹妹见笑了。”
步长悠看着他,问:“君侯到这不是为了吃枣吧?”
鄢春君还是笑:“妹妹到现在也不肯叫一声哥哥?”
步长悠不为所动:“君侯到此也不是为了听这句哥哥吧?”
他怔了一下,这下笑出声来:“原以为妹妹外出清修,性子能平和些,没想到还是一如既往。
步长悠冷冷道:“多承谬赞,请里头喝茶吧。”
鄢春君弯腰从地上捡了一粒枣子,在胳膊上蹭了蹭,咬了一口,啧啧赞叹:“不愧是几十年的老树,就是水灵。”回头对流云道,“不用洗,直接装起来。”又对步长悠解释,“你二嫂喜欢喝枣花茶,我给她带回去,叫她尝尝山里的野味。”
他说“你二嫂”,步长悠突然想起这个二嫂是相城口中那位对他很好的姐姐。
她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君侯和夫人鹣鲽情深,叫人羡慕。”
鄢春君却否认了,道:“鹣鲽情深谈不上,相敬如宾罢了。”
步长悠本只是顺着恭维他,并没想叫他接什么,他会如此坦诚,倒叫步长悠诧异。
两人迈进房间里,在桌边坐下,他问:“妹妹如此诧异?”
青檀正端着茶进来,步长悠道:“看不出来。”
他笑了:“就算妹妹长居离宫,与世隔绝,可以妹妹的聪慧,想必知道,王室婚姻没几桩情深义重的。”
这倒是事实,事实不会令人诧异,令人诧异的是他对她说了出来。
他端起茶抿了一口,道:“上一年妹妹在王祖母的寿诞上做出那等惊人之举,二哥就知道妹妹是性情中人,绝不甘心像我们一样被身份和地位所束,哥哥很是欣慰,也很是羡慕,王室中应该这样一个例外。原以为离经叛道的妹妹一定比我们这些整日忙着争权夺利的俗人要活得精彩,没想到不足一年,妹妹就走回头路了。”
步长悠见他打哑谜,直接道:“请恕长悠愚钝,君侯有话不妨直说。”
鄢春君被她噎住,顿了一下道:“上一年父王突然给妹妹赐婚,无论裴炎是否真心爱慕妹妹,也足够石破天惊。三妹的婚事定下后,二妹的婚事紧接着也定了下来,我随穆使臣一同入穆去商讨婚期,与穆太子有过会面,并在穆太子的介绍下结识了原祁国太子。”微微顿了一下,“就是三妹同母异父的那个哥哥,我从他口中得知祁夫人原是沈国公主,于是就想到了太子的生母。所以回国后,我派了人去沈国。”
步长悠心中咯噔一下。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虽然太子生母的事距今快三十年,早已物非人非,可我的人还是查到了蛛丝马迹。”
步长悠觉得不对劲,他说这些话一定别有用心,他在等她上钩,可现在鱼饵只出了一半,她还察觉不到他的目的是什么,她问:“然后呢?”
“然后?”他笑了一下,“或许我进宫跟母亲请安时不小心告诉了她太子跟三妹长得很像的事,或许母亲又不小心告诉了王后,或许王后一时好奇,去看离宫看望祁夫人……”
步长悠的心咚咚咚跳了起来,因为她在那电石火光的瞬间,想到了一种可能。
鄢春君道:“世上不是所有的意外都真的是意外。”
步长悠压住腔子里的心跳,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平静:“君侯这是贼喊捉贼?”
“贼?这里头有贼?”他不气反笑,“三妹觉得谁是贼?是查出夫人和太子是亲母子的人,还是告诉王后,太子和三公主很像的人,还是去离宫看望祁夫人的人?”
步长悠直接道:“所有人。”
他又笑了,是目的达到之后的那种笑:“妹妹找时间问问相城,不用多问,就问他上一年十一月到底在哪?妹妹千挑万选的,嫁人前,难道不应该把自己夫君的底儿摸清楚么。”
步长悠的心直沉下去,沉到了万丈深渊中,甚至还能听到扑通一声,溅起万丈水花。
鄢春君站起来,脸上有惯常笑意,声音却像刀子,这是个惯会笑里藏刀的人:“一个间接害死自己母亲的人,我想知道三妹到底会以何种心情嫁给他。”
他不告而辞,走到门口忽又停住来,看着她道:“其实,一直忘了说,头次在离宫的观景台见到三妹,竟想起了拙荆没嫁入君府之前的样子。她做姑娘时喜素净,总穿白衣,头上也不带珠翠,永远一根素簪子,还是后来做了君侯夫人,才觉得不能穿那么素了。”顿了顿,“相城这人,说简单很简单,说复杂又很复杂,我始终觉得他最爱的只有他姐姐。其他人都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罢了。他是个好弟弟,未必是个好丈夫,妹妹嫁人擦亮眼睛吧。”
步长悠还在回忆上一年十一月,压根没反应过来最后这番话的意思,等反应过来,鄢春君已经下了台阶了。
紫苏、流云和青檀在外头捡枣,见他出来,都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