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打发两个女孩上学出门后,明兰才吩咐开早饭。.年轻母亲的清晨是很忙碌的,可因昨夜父母忙着妖精打架,小肉团子等了半天,发觉无人来理睬自己,鼓着小肚皮生了气,和ru母闹了大半夜还不肯睡,是以这会儿反而睡的熟。
乍然早晨空闲,明兰百无聊赖,咬着羹匙,拿筷子把面前的酥炸软糕戳成了蜂窝,面前的粥碗都微微发凉了,她还没吃完。此时外头来报来客了,明兰这才醒神,赶紧起身。
“……真是稀客,五姐姐,可盼着你来了;快来坐下,大姐姐常来的,就别客气了。”
明兰讶然望着眼前簇然一新的如兰,甫是初冬时分,寒意尚不显,她却已穿上大红百蝶穿花的银鼠缎袄,繁复的双翅凤髻上压着一枚大大的嵌红宝累丝赤金钗,耳畔是咣当叮咚的醉绿翡翠珰,腕子上挂着一对重重的嵌珠大金镯,一时间,满室俱是她的珠光在晃动。
晃过神来,明兰赶紧吩咐丫鬟们去取贡茶来待客。
如兰轻嘟着嘴:“你是金贵的侯夫人,不敢叫你上我那草窝,只好自己来了。”明兰一挑眉,含笑道:“上回不是你叫我少上你那儿么?说是省的和你婆婆妯娌打麻烦。”如兰反应迅速不减当年:“人家客气几句,你倒当真了,在这儿拿话堵我呢。”明兰毫不客气:“你拉倒罢,你那会儿可赌着咒说是当真的。”姐妹俩过招,十分熟稔。
华兰赶紧出来制止:“都给我打住,这还没坐下呢,就斗上嘴了!你们多大了,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跟丫头时似的。”她转头向如兰身后的一个年轻媳妇子道,“喜鹊,赶紧的,把贵姐儿抱来教她六姨母瞧瞧……那边的,丹橘也别愣着了,赶紧叫人把团哥儿抱来。哦哟,可怜见的,这小表姐弟俩还没见过呢。”
如兰这才不情不愿的坐下,指着喜鹊把孩子抱过来,明兰笑笑也坐下了。
比起华兰,如兰几乎不曾登过顾府的门,上她家做客吧,她嫌自家宅子简陋,就怕被比较,不愿明兰多去;可邀她来澄园吧,看着侯府堂皇的气派,富贵的摆设,她又心头不适,嗓子眼冒酸气——很微妙纠结的心态咩。
喜鹊从身后的婆子怀里接过孩子,那小女孩颇有几分脾气,大声道:“我自己走。”喜鹊笑吟吟的扶着她走过来,只见她晃晃的挪着,啪啪小鸭子似的,走的虽有些歪,但步子还稳当,难得的是乍见许多生人,也不怕不羞,落落大方。
今日如兰携女上门,明兰本无准备,一边笑着,一边朝朝丹橘打眼色;丹橘会意,去屋里寻了个簇新的明红荷包,往里头装了枚温润名贵的白玉蟾,想了想,又拿了串小小的金锞子,拿个海棠填漆的小盘子捧着,去了外头。
此时,明兰已抱着小女孩坐到小杌子上,正温和的问话:“你长的真好看,叫什么名字呀?”小女孩生的眉清目秀,小脸白皙粉嫩,眉心点着红豆大小的朱砂记,端正的坐在小凳子上,便如泥娃娃般可爱,只听她口齿清楚道:“我叫贵姐儿。”
明兰摸摸她吹弹可破的小脸,接过丹橘捧上来的东西,和蔼道:“这是给你顽的。”小女孩乖巧的转头,歪着脑袋去看她母亲,见如兰点点头,才伸出一对白玉般的小手接过,憨憨道:“谢谢六姨母。”语音童稚可爱,明兰心里喜欢,叫人拿点心给她吃,又问她平日和谁顽,爱吃什么,爱做什么,贵姐儿还组织不好长句子,但咬字却十分清楚。
“到底是表姐妹,这孩子倒有几分庄姐儿的模子,又乖巧又懂事。”明兰转头感慨。
华兰正吹着茶,忍不住叹气道,“庄丫头这般大时,wo日子且不好过,她祖母又不待见,她是生生学出来的机灵,哪及得上这孩子,爹娘当心肝肉般疼着,满府里都端着供着,祖母婶婶更不敢小瞧,却还这么懂礼大方。”说着连连摇头。
那边,如兰正抱着团哥儿不住的亲他小脸,闻言抬头,嗔道:“瞧大姐说的,我那婆婆哪里是好打发的,今日抠一些,明日搓一点,恨不能从我处多刮些过去。若不是我提防的紧,还不知剩下多少呢……诶哟,这小子,还睡呀,这么着都不醒。”
她自己生的是女儿,便十分稀罕男孩,只觉得团哥儿虎头虎脑,哪儿都和精致细巧的女孩不一样,抱在手里沉甸甸的,活似个软绵绵的称砣,又压心又踏实。
明兰笑道:“昨夜闹的厉害,半宿没睡,这不,瞌睡上了。”
团哥儿睡品好,不论怎么抱来抱去,都歪着脑袋睡大觉;华兰伸脖子看了几眼,见那红艳艳的襁褓里,白胖娃娃睡的昏天暗地,东倒西歪,不禁好笑:“这孩子倒是个踏实的。我那两个小子是一动就醒,妈妈们都说,这样的哥儿不好养,得时时当心。”
大凡已婚女子聚会,就那么几个话题,明兰也不免落俗,待ru母把团哥儿抱下去后,又叫小桃把贵姐儿领下去顽,三姐妹关起门来,絮絮叨叨了半天育儿经和家长里短。边说着话,明兰不住眼的打量过去,只见如兰衣饰华贵,气色红润,想来过的甚好。
不过,却还比不过华兰。
这位已年近三旬的仨孩子妈,却愈见滋润,但见她皮色莹莹,唇畔含春,眉目间化不开的娇态几欲盈出。都说三十多岁是女人的分水岭,倘若这个坎没过好,之后便会迅速凋零,往衰老干枯发展,但若此时调适好了,却会如长春花卉般,此后愈见香气深浓。
一件简单的白底绣靛蓝花团的褙子,素色的挑线裙,也不见佩戴什么首饰,衬得华兰整个儿风采光华,莹然若灿,赛过满身珠光宝气的如兰几条街。
“……不单鼻子眼睛,这丫头哪儿都像她爹,识字背歌,两遍教过就会了。唉,人倒是聪明了,却没半分随我,叫人好生气闷。”该说的都说完了,聊的差不多时,听到如兰第n次得意的卖弄,华兰穴嘴道:“好了罢,还不说正事。”
如兰被打断,却也不生气,反是脸上得意之色更盛,对着明兰道:“你姐夫,怕是要外放了。”明兰一怔,不曾多想,脱口而出:“可是放往福建?”这次轮到如兰怔了:“你怎么知道?”明兰反应极快,摆手笑道:“我听侯爷说起过,福建近来出了件不大不小的弊案,皇上免了不少官儿,想来空出好多缺罢。”
华兰颇意外的看了明兰一眼:“妹夫倒是什么都跟你说。”明兰反唇嗔笑着:“哟,姐夫又有什么事会瞒着大姐姐?”华兰笑着横了她一眼:“淘气!”
如今两淮官场的矛盾已达白热化,两派人马拉足场子,直斗的日月无光。大凡战斗惯例是,当主战场暂时僵持不下时,通常旁处就会产生炮灰。最近刚被摘了乌纱帽的福建布政使,便是如此,偏他在福建为官多年,亲故门生牵连甚广,大炮灰带出许多小炮灰,簌簌纷纷,闽南官场一时尘土飞扬的十分厉害。
能离开婆母,自己自在的当家主事,如兰掩饰不住的欣喜雀跃:“说约是福建那块,还不能落下,不过也罢,大哥大嫂在那荒僻地界儿也过来了,咬咬牙,我也能捱过去。”
明兰真诚的贺喜:“能去外头走走,见见天南地北的风光,这是大好事,五姐姐,妹妹这儿先恭喜了。”
如兰心里高兴,也大大方方的受了,笑道:“也是托了大家的福,回头我给你带些闽南的土仪。”说着又俏皮的皱起鼻子,哼道,“亏得你姐夫主意定,不然那老虔……”见华兰一眼瞪过来,她连忙改口:“我那婆婆还想留我下来伺候呢!”
明兰轻咬唇,坏坏的笑道:“还是姐夫思虑的周到,这儿子还没生呢,怎能和五姐姐分开?”如兰面红,一阵娇羞,笑着去捶打明兰。华兰笑着打趣:“这回觉着生闺女好了吧?倘若是个哥儿,不是婆母非留下长媳,就是做祖母的要留下大孙子!”
如兰娇声道:“我何时觉着贵姐儿不好来着?姐姐真是的!”
“可不许把这事说出去了。”笑闹了一会儿,如兰揪着明兰的领子反复叮嘱,“还不知成不成呢。若不成,回头反叫人笑话!”明兰直把头点成了啄木鸟,如兰才肯放过她,她又转头去瞪长姐,“大姐姐也不许说!你妹夫说的,凡事要慎行。”
华兰故意不答话,反逗笑道:“啧啧啧,妹夫好本事呀,把个孙猴子压在五行山下,我家刁蛮的五妹妹,如今也这般听话了?!”
如兰羞恼的不行,眼看又要扑过去,明兰赶紧抱住她的胳膊,连声哄劝道:“别理大姐姐,她最可恨了,近来仗着和大姐夫好的蜜里调油,便来笑话妹妹们!”开玩笑,丹橘这个实心眼的,这回端上来待客的茶具,可是松溪御窑刚出的顶级珍瓷,满府里统共就这么一套,叫如兰鲁莽的摔上几个,她哭都没地儿哭去。
华兰见妹子真恼了,才笑着来哄:“好了好了,别气姐姐了哦,昨日你姐夫弄到些口外的鲜蘑,熬汤入菜,都是味儿极好的。回头给你们尝尝。”
如兰见长姐服软,这才悻悻然的松了劲道,明兰却想起一事,疑道:“咦,前几日大姐夫不是才跟着太仆寺主簿,替五城兵马司挑马去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堪堪三日前,华兰还一脸思春少妇状的跑来哀叹‘夫妻分离之苦’。
“也没什么,昨夜你姐夫回了一趟。”华兰极力作出不在意的样子。这次懵懂如如兰也听出不对劲来了:“那太仆寺的牧场离京城很近么?”
华兰嫣然一笑,白皙的面庞便如染上了一层胭脂,轻声道:“有几个口外的贩户在那儿做买卖,你大姐夫瞧那些口蘑极是上乘,便购置了些送回来。”
明兰心里明白,故意怪声怪气:“叫个小厮押送回来就是了,何必自己跑一趟。”
“我也这么说,可你姐夫……”华兰又是羞涩又是得意,但她生就磊落性子,什么话都说的大大方方的,“他一夜驱马赶了来。也没说上几句话,又得赶紧奔驰回去,就怕误了差事。”边说着,她自己也笑了。
“马上赶路几个时辰,就为了见你一面?”如兰匪夷所思,“姐夫没见过你呀?”
华兰的声音宛若漂在云中,轻的几不可闻:“他说,突然,就想见我一面……”
作为已经听过不少的明兰,此刻很镇定的捧茶杯看屋顶——华兰果然是王氏的女儿,炫耀的天性磨灭不去。另,中年人谈恋爱,确如老房子失火,一发不可收拾,这对婚龄已界十年的夫妻,忽然双双坠入汹涌爱河,属于比较罕见的偶发性大型火灾。
如兰却是头一次见识,瞠目结舌的不行,前几次王氏跟小女儿抱怨大女儿的种种不肖时,她还觉着王氏无理取闹,这下她算是明白了。话说,华兰眼下这幅爱的旁若无人,天上地下,难分难舍的模样,确蛮欠揍的。
“我和你妹夫也是恩恩爱爱的好夫妻,也没姐姐这样的,羞死人了!”如兰想了想,又疑道,“那你还给姐夫纳小?”
华兰横过去一眼:“你姐夫常要往口外跑,天寒地冻的,没个人烧热饭端热水,成么?挑个老实本分的跟着路上伺候,我才放心。当人人都似你一般醋性大?一听妹夫要收通房,挺着肚子就跑去雨中哭,亏得你身子骨硬,才没出事!”
“哦,还有这事?!”明兰精神大振,八卦来了!
如兰恼羞成怒:“别听她胡扯!”
三姊妹连说带搡,推推拉拉,笑闹了好一会儿,明兰又请出了邵氏,整治一桌席面,烫上些好酒,四个女子一道吃吃笑笑,直到未时半,华兰和如兰才起身告辞,贵姐儿已困的不行,伏在喜鹊的背上,不住拿小拳头揉着眼睛。
姐妹一上了车,华兰便赶紧靠到垫子上,这几日ta心里高兴,便是喝了不少,这会儿酒劲上来,絮絮叨叨起来:“妹子呀,听姐姐一句话。回头跟妹夫到了外头任上,一定要谨守本分,别在公事上指手画脚呀。那会儿你还小,不知道,娘在这上头吃了大亏,听了人家的好话,拿了人家好处,逼着爹办这办那……”
如兰靠着车壁,随着轱辘摇晃的节奏,轻轻晃动,似是已睡着了:“姐姐放心,我不会走娘的老路的。”这句话很轻很轻,也不知华兰听见了没。
……
邵氏孤寡清冷了许久,忽然热闹,华兰如兰又是开朗爱说的性子,这顿酒吃的十分如意,她嘴里不住念叨着‘你们盛家的姑娘真是没话说,常邀来坐坐’云云。
明兰笑着陪半醉的邵氏一路散酒气走回去,才回了自己屋,却见团哥儿在炕上睁着大大的眼睛仰躺着,十分清醒的样子,明兰很想装作没看见,赶紧转身去午睡,可小肉团子眼亮的很,一见了母亲,立刻依依呀呀的,张开小手臂要抱。
明兰抱着儿子一道躺到床上,满身的酒气,居然也熏不退小肉团子,她只好边拍边逗他:“叫你睡时你不睡,不该你睡时,倒睡的沉。难得你五姨母来了,你眼都没睁,现下娘累了,你倒活泛了…小表姐好看不好看呀,人家多乖呀,就你个小混蛋不听话…”
想起适才姐妹间的私房话,她思绪慢慢散开去。
也许华兰才是古代贵妇的正常想法,给丈夫纳个小妾,帮着伺候服侍,既圆了自己的名声,又显派头,这年头讨几房小妾就跟买车似的,有头有脸的男人,没辆上十万的车,都不好意思出去见人,只要不出头,不生事,完全无关痛痒。好比郑大夫人,和郑大将军也算少见的和睦夫妻了,可屋里还是有两三个妾室,三五个庶子女。
盛家有些特别。
由于林姓女士曾在盛家兴起的巨大风浪,导致盛家女眷从骨子里对妾室这种生物就有强烈的防备。当初袁夫人塞过来的那些女子,如今已叫华兰清理的一干二净,能留下的,不是纯摆设性质的次品,就是她能牢牢控制的。
而如兰和华兰还不一样,她出生前后,正是林姨娘在盛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之时;亲娘每日咬牙切齿呈巫婆状,还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庶姐,美貌才华样样胜过自己,有父亲疼爱,有得宠的生母,几乎夺走了属于她这个嫡女的一切风光。
没有人知道,小小的她,曾经多么受伤。今日姐妹三人聚会,嬉笑闲聊,惬意之极,可始终无人提及墨兰半句,包括明兰自己;她们愿意忘却,但不能轻易原谅。
但如兰也是幸运的,豆蔻年华的一次次碰壁和挨批后,她终于学会了收敛脾气,还有——思考。文家那个丫头本就是自小伺候文炎敬的,当如兰有妊时,文老太太以儿子无人服侍为由,提出收那丫头为通房,这原也是顺理成章的。
但如兰顷刻惊醒,并当即意识到绝对不行。这种自小服侍的丫头,就算主子对她没有产生过爱情,但自小的情分也是很客观的。重点是,她很难完全控制。
如兰前所未有的冷静,没有闹腾,而是出了哀兵。
从王氏身上,如兰学到娘家的威势可以震慑任何人,甚至婆婆妯娌,但永远不能用来逼迫丈夫;而从林姨娘身上,她学会了示弱,谈感情,一定要谈感情。
雨中哭泣,她只是个吃醋而茫然的小女子,深深爱恋丈夫不能自拔,因害怕丈夫变心,而不知如何是好,什么规矩礼教,都忘诸脑后,只能像孩子一样,躲在雨中偷哭。
文炎敬果然大受感动,深觉自己三生有幸,怎么也不能辜负这般深情厚意,次日便亲自动手发嫁了那个丫头,之后连如兰从自己陪嫁丫头中挑人出来作通房,他也没去碰。
如兰此役大获全胜。在丈夫心目中,她是深爱贤惠的妻子,虽是心中百般酸楚,却因心疼丈夫没人照料,强自忍着痛苦,给丈夫纳小;在外头人眼里,这不是给丈夫纳小了么?怎么能算是妒妇呢。
文老太太对新通房的相貌稍微有些意见,盛家陪嫁去的婆子媳妇们也不是吃素的——纳妾,一是为着子嗣繁衍,二是为着伺候主子,以康健厚道为最好,要那貌美浮浪的,能迷住男人的做什么,怎不去青楼去挑?分了大少爷读书进取的心,也不知老太太安着什么心!
文氏本是务农淳朴之族,风言风语传到族里,连老妯娌老叔婶们也愤愤不满(族里出个读书人容易么),都议论文老太太是老糊涂了。文老太太气的不行,却只能偃旗息鼓。
而一个被捏着身契的通房,父母兄弟的性命都握在如兰手里,又怕她翻起什么浪花来?!
这么多年的磕磕碰碰,记忆中那个涨红了脸,捏紧了拳头,却永远斗不过聪明庶姐的鲁莽丫头,那个只会霸道逞能的笨拙女孩,如今,也悟了,知道怎么用心计了。
明兰有些怅然,仿佛那最天真未凿的一部分,也渐渐失去了。
父系社会,男人们制定出条条框框,约束成一具繁复的模子,女子想要在其中生存,并生存的好,就必须放弃上天赐予自己的原先模样。一道道打磨,一次次锤炼,或圆滑,或娇嗔,或世故,或风情,把自己扭曲成适合这幅模子的形状。
想着想着,明兰忽然笑了。
自己这么幽怨丛生的为女子抱不平,宝玉同学一定不同意,作为男子,他拒绝同化,所以只能去做和尚;想想这世上,不单女子如此,男子又何尝能随心所欲呢?
顾廷烨也是斩断了那个火爆任性的二郎,才成就今日的顾侯。
还有那个温柔俊美的少年,喜欢拿花瓣做书签,迎着绵绵春雨朝自己微笑的男孩子,听说也快做父亲了,如今行事愈发老道,很得几位老大人的赏识。
此时的他,再经过垂花枝下,怕是连连一步都不会停吧;把少不更事的,犹豫的,彷徨的那部分,生生切除;断然拂去飘落肩头的花瓣,坚定的往前走。
官场堪如修罗道,妖魔遍地横行,赤身趟过炼狱之火,不是烧成灰烬,就是百炼成钢……
迷迷糊糊的醒转,眼前却是顾廷烨淡褐的面庞,眉角处的棱骨似一痕冷月般的锋气,凝重如墨,他不知何时进来,单腿跪在地上,双臂半圈着自己,静静的注视着,眸子幽深。
“吃酒了?”男人的声音沉沉的,好像小时候祖母的沉香木鱼发出的敲击。
明兰点点头,脑袋还晕晕的,直觉的转过头,却见小肉团子顽累了,小胳膊摊成投降状,呼呼睡的极香,还踢掉了一只厚袜子,露出胖胖的小脚丫。
“梦见什么了,哭的这么伤心?”他的指尖拂过她的面庞,带着湿漉漉的水分。
明兰望着精美雕绘的床顶,忽的无端生出一股气闷,转过身去,拿背对着他,低声道:“我忘了……”
顾廷烨愣了愣,贴背抱过去,压在她颈侧,温热湿漉的气息扑在她的肌肤上:“可是身子不适?”
明兰不想说话,自顾自的把身体蜷成一只虾米:“没有不适。”
顾廷烨拧紧了眉头,伸手扳起她的脸,犹自追问:“你姐姐们来吃酒,她们说什么了,惹的你不高兴。”
大约是酒壮怂人胆,明兰烦得不行,一把扯开下巴上的大手,使起性子:“你打什么砂锅,你吃醉了酒回来,我何时问个没完了?”他心烦的时候,她从不问这问那,只静静倾听,或温言开导,是多么的善解人意呀。
顾廷烨眼中却冒出些兴味,双臂箍的愈发紧了,一迭声的温言发问。
“你们姐妹吵嘴了?”
“没有。”
“你大姐姐训斥你了?”
“侯爷叫我清净会罢!”
“你五姐欠你银子不还了?”声音已带着笑意。
“你真讨厌!”
她什么时候因为人家借钱不还就哭鼻子了!明兰气的头晕脑胀,酒气往上涌,脑袋愈发拎不清,直恨不能一脚把他踹下床去!
一个气的浑身发抖,一个乐不可支,床角的小肉团子依旧睡成大字型,小肚皮一起一伏的,酣然好眠,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真是天生好命。
夫妻俩这一闹脾气,就闹到掌灯时分,明兰都不记得是怎么吃晚饭的,就稀里糊涂被撵上床,胡天胡地一番后,顾廷烨又捉着明兰去沐浴,之后居然还有力气把小肉团子抱了来。
夜深人静,梆子敲过丑时,明兰精疲力竭的抱着只枕头,瞧着身旁的顾廷烨饶有兴致的逗儿子顽,白天睡的太多,这会儿团哥儿又是精神抖擞,蹬着小脚丫闹的十分欢实。
“到底做什么哭了?”他居然还记得。
此刻明兰已全然清醒,组织好思路,言简意赅道:“姐妹们都大了,渐渐着圆滑了,还不若小时候,大家胡乱打闹呢?那才是真性情。”
顾廷烨把快要伸进他嘴里的儿子的小胖手ba出来,笑道:“你这傻丫头,人自是要大的,难不成小时候胡来嬉闹,才算真性情?”
他轻巧托起怀里的小肉团子,举到明兰面前,戏谑道:“倘若这小子三天两头闯祸,今儿打了东家的儿子,明儿抽了西家儿子的嘴巴,你觉着这就是真性情了?”
小肉团子乐的咯咯直笑,露出光秃秃的粉红牙龈,上头几个刚冒出来的白点点,浑然不知此刻自己正被当做反面教材。明兰脑海中立刻浮现那些纨绔子弟的经典形象,皱起精致的眉头:“那怎么成?!”
“你知道就好。”顾廷烨刮了刮明兰的翘鼻子,“所谓真性情,乃是为该为之事,行当行之举,嫉恶如仇,明辨是非。何时不懂事的胡闹,也算作真性情了?”
明兰哑了半刻,小小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不必藏着掖着,做想做之事……”
“别扯。”顾廷烨打断,正色教训起来,“人生下来,本是懵懂无知,渐渐大了,学道理,懂是非,明世情,自然就知这世上本有许多不可为之事。三岁小儿,稀罕人家好吃的,伸手就拿,尚觉着有趣;倘七尺男儿,见人家财帛动心,也开口就要,这便是真性情了?明知人家隐疾伤痛,开口就说,毫不顾忌?”
这么说的话,人家西门庆也很真性情,偷人媳妇多么雷厉风行呀。明兰点点头,心里豁朗了不少,忽想到一事,要笑不笑:“那……打*抽嘴巴,不会是侯爷儿时的丰功伟绩罢?”
“献丑了,过奖。”顾廷烨一点迟疑都没有。
好磊落,好光明,明兰扫兴的翻翻眼。
婴儿精力的爆发时间持续不长,被抱父亲强壮的臂弯中,又蹬又颠的疯闹了半天,小肉团子开始发困了,顾廷烨小心的把儿子放平在床上,轻声道:“言教不如行教,做长辈的,自己先得把身子端正了,孩子们才能学好。”
明兰怔了怔,立时对他肃然起敬,眼前的男人忽然高大起来;谁说只有母爱伟大,那些为了孩子,早早开始戒烟戒酒,努力锻炼储蓄的爸爸们,也很了不起呢。
“你别钻牛角尖,外头怎么圆滑世故,都别放在心上。”顾廷烨抚摸着小肉团子柔软的胎发,抬头看着明兰,定定道,“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心在一处,就比什么都强。”
一家人。
明兰眼眶发热,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
揣度boss的心思几乎已成明兰的习惯,可最近她有些吃不准顾廷烨了。
她温驯柔顺,他不见得如何高兴;她闹脾气,他也不怎么生气。好几次,她明明言行无可指摘,面面俱到,他却一脸她欠了他二吊钱不还似的臭脸;有几次她近似无理取闹的使小性子,他反会很耐心,很体贴的开导她,哄她开心。
真怪,以前这男人明明是很欣赏她的深明大义的呀。难道他改了口味,不再喜欢贤良淑德型,开始嗜好刁蛮重口味了?明兰顿时感到,与时俱进的重要性。
时日飞快,眼见一日赛一日的发冷,屋里烧起了地龙,丹橘叫人搬出库房里的各色熏炉暖笼,一件件打磨锃亮,搬进屋内,又亲自擦拭明兰爱用的珐琅五彩小手炉和白玉手炉。
针线上的做好了府里的新冬衣,仆妇杂役俱是一件厚棉冬袄,一件细棉薄袄,另两条厚棉袄裤,众人一摸到那喷香松软的棉花和布面,即知这是上好的料子,造价怕是要抵过寻常冬衣两三件。外院的管家,内宅的管事媳妇,俱定做一身京城名店祥云斋的里外缎袍;伺候主子的丫鬟,包括伶仃阁里的那位,按着各自等分,另有鲜亮簇新的绸缎袄子发放。
总管事郝大成特意到嘉禧居院中来道谢:“众兄弟托我来给夫人磕头,夫人待咱们下人厚道,咱们心里都念着呢,以后定然加倍用心办差。”
过年前后的差事,最是油水丰厚,前段日子,单银丝细炭一笔,采买处就购置了上百斤,明兰早早留心耳目,果然不负众望的逮住了几只硕鼠,或有贪了好处的,或有收了回扣的,其中手笔最大有两个,一个私自昧下许多公中货物,另一个则指定几家店铺购买,什么次货都敢进来,银子更是顶了天的虚报。
这两个管事的父祖俱是顾氏经年的世仆,底气足,派头大,稍有慢待,就嚷嚷着要去‘哭太爷’。明兰张了许久的网,等的就是他们。屠二爷牛刀小试,两三下查了个底掉,明兰挥挥手,笑容可掬的吩咐去拿人。
趴在炕上的小肉团子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好事,大眼睁的亮晶晶的,小桃很怜悯的搂搂团子,他还不了解他亲爱的娘;当年明兰蹲在池塘边,笑眯眯的等着肥鱼上钩,活脱也是这幅模样。当然,那鱼还是被吃掉了,熬汤,红烧,酥炸……
先直接问供,前头那家很快认错,服罪态度良好,一家老少趴在地上鬼哭狼嚎了半天,老人家举着棍棒亲自痛打了儿子一顿,苦苦求饶。明兰决心大度的原谅他们,并狠狠‘恩典’一番,赏他们笔银子,然后全家放出府去。另一家却是伶牙俐齿,装着老实可怜,实则句句狡辩,还搬伺候过顾廷烨祖母的老太太出来要死要活。
直待明兰出示人证物证,那家辩无可辩,方才软下去。对于这种刁奴,明兰不再客气,新罪旧错一齐发作,或发卖,或打罚,因京城人多口杂,他们又多少知道顾家内情,为免后患,明兰多留了个心眼,没有贸贸然的撵人出去,都发落去了庄子。
都曾是威风八面的大管事,一家还能到外头去开间杂货铺,置几亩良田做小富之家,另一家却是一掳到底,家中财物细软都搜了个干净,不知以后如何了。两种迥异的处罚,明软实硬,旧府的仆妇下人俱是一震,愈发不敢小觑这位年少的当家夫人。
天气越冷,团哥儿越不快活。如今他正学着翻身,上半身已能扑转,双腿也蹬的有劲,偏小屁股生的特别圆胖,沉甸甸的往后坠,小脸涨的通红,最后还是没翻过去。现下天冷,又被裹的严实,鼓鼓囊囊的活脱一只小肥猪,不好动弹,难度加倍,当然更难翻了。
小肉团子倒颇有几分韧性,这日他吭哧吭哧的卖力半天,可叹革命依旧只成功了一半。恰好小沈氏来串门,后头还提着个大篮子,说是叫明兰瞧个新鲜玩意。原来小郑将军为怕娇妻烦闷,特意弄了只刚断奶不就的小ru狗,不过巴掌大小,淡黄的绒毛,微红的花点,爪子软软的,连牙都还没长利索,摇头晃脑的十分可爱。
别看人家腿短身小,打滚却很利索,一翻一个滚,再翻两个滚,趴在炕头的团哥儿本来看的正乐呵,瞧了这幕,莫名小嘴一歪,哇了一声出来,哭的十分伤心,倒把小沈氏吓了一跳,捂着胸口,讶异道:“孩子这是怎么了?”
明兰默默的——应该是,伤自尊了。
晚上顾廷烨回来,发觉儿子蔫头耷脑,闷闷不乐,便问怎么回事,明兰笑着跟他学了一遍,没想顾廷烨居然愤慨起来——小沈氏怎能这样呢?太伤害孩子感情了!她是不成心的。
明兰:……坑里也中枪呀。
小沈氏的报应很快就来了。
因被吓了一跳,回去就觉着胸口发闷,呕着饭味吃不下东西,郑府请大夫来瞧,竟被诊出两三个月的身孕。小郑将军顿时乐成了尊弥勒佛,父母兄嫂也是松了口气,小沈氏悬了好些年的心终于落到实处,朝着天际,合掌连连拜了几下。消息传入宫中,皇后赐下一大堆赏物,派嬷嬷,遣太医的,好一番热闹。
不过也不全是好事,明兰去瞧她时,小沈氏略带忧郁的告诉她:她的喇叭花叫抱走了,说怕对孕妇不好,现下成了她小侄女(蓉娴的同学)的爱犬,已改名为爆菊(某人大惊)。
后才得知,原来是怀抱的抱。抱菊——明兰默了半响,还不如喇叭花呢。
腊月翩翩而至,絮软如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裹着京城一片晶莹雪白,偶然一日放晴,明兰叫人放出几只小鸡小鸭,抱着团哥儿站檐下笑看,雪地上果成两行竹叶梅花。
银装素裹的帝都,几家欢喜几家愁,镇抚司都尉刘正杰大人亲率卫队,拿了上百斤的油炮炸开京津渡口的冰面,让两淮的船队靠岸,然后亲自护送车队一路上京。
足足四十条大船,装成两百辆银车,近八百多万两银子,车队绵延数十里,最前头的车到户部时,最后头那辆还没进城门——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两淮盐案,皇帝大获全胜,钦差手段凌厉,一气摘了几十顶乌纱帽,近百家盐商受牵连,不但收齐了今年的盐税银子,和去年亏空的两笔款子,还起出了多件陈年大案,待次年开春,皇帝再署专案审理,想来还能刨出不少银子。皇帝治国,与百姓家过日子也差不大多,手中有钱,心中就定,不论是充备武库,整顿吏治,就都有底气了。
月前顾廷烨提早得了谕旨,一待银子下拨,即可重操军伍,补齐缺饷。
皇帝大宴群臣,雄心勃勃,立意明年要做出一番大成绩来,满朝文武自是歌功颂德;皇后宣召京中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进宫赴宴,三品以下的众恭人宜人等,也各有赏赐。
满室的权贵内眷,来与明兰攀交情的也不少,这个要应酬,那个得结交,这顿饭直吃的胃疼,亏得英国公夫人颇看顾明兰,方顺利应付过来。
“瞧你的年纪,怕比我女儿还小些,却要当起一大家子来,真是不容易。”英国公夫人生的面目白净,说话温和端庄,“那腌渍青梅的方子,我叫人照着做了,我那丫头吃着极好,又开胃,又舒坦,还没谢你呢。”
明兰温文道:“是我自个儿爱吃的,也不知张家姐姐是否吃得惯。”
英国公夫人微微一笑,举止间无形就生出一种贵气:“你若空了,常去威北侯府走走罢。我那丫头性子闷,不爱说话,不过心眼倒实在,怕要烦你开解开解;唉,说起来,顾侯与我家姑爷要好,你和我那丫头也当亲如姐妹才是。”
明兰听的头皮发麻,只得统统都应了,她再傻也听得出英国公夫人的潜台词:听说你和小沈氏蛮要好的,麻烦你帮着调解下她们姑嫂,欧凯?
翌日是皇室家宴,就没外臣女眷什么事了,不过小沈氏事后报告:圣德太后笑的很勉强。
“哈哈哈,皇上的位置越来越稳了,她如何笑的出来!”公孙先生朗声大笑,吹着稀疏的胡须不住抖动,间杂着几声轻轻咳嗽。入冬前某日,这老头老毛病又犯,学嵇康光着膀子又唱又跳,结果风寒入体,缠绵病榻至今。
顾廷烨坐在床前,眉头轻皱:“是皇上洪福齐天……先生,今后万请当心身子,您岁数也不小了,若有个好歹,岂不叫我等悔之莫及。”
公孙白石以拳头捂唇,又笑又咳:“仲怀自打做了老子,愈发没趣了!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当初你行军至皖地,天热酷暑难耐,你带头跳入白茂河洗澡,沿河几个村子的小媳妇大姑娘……”话说到一半,生生打住,瞥了眼正在桌旁滤着药汁的明兰,老头心虚的住了嘴。顾廷烨也轻咳一声,有些不大自在。
几百上千个青壮年,赤条条的露天洗浴,好壮观的情景。明兰肚里暗笑,却只装作没听懂,端着药碗轻轻吹着,岔开话题:“皇上倒是洪福齐天了,只可怜那位钦差大人,便是我等妇道人家,也听说如今外头人人都要参他呢。”
顾廷烨道:“那也是个书生意气的,把两淮官场搅了个底朝天,三四品的大员他说拿就拿,砍头抄家,天王老子也不怕,手段未免有些过,犯了众怒。”
公孙白石眯着眼睛,摇头道:“先帝爷在位时,前后也派过几拨人去清查盐务,倒是和风细雨,不欲多得罪人,下场又如何?两淮官场盘根错节,早已烂污成泥潭子了,他又要赶在年前给皇上一个交代,不用霹雳手段,何以捣破这糜烂。”
顾廷烨苦笑:“这个我如何不知,前次我去两淮,光天化日之下,就有死士敢来截杀钦差。唉,只是可惜了忠臣……”言下之意,颇有几分唏嘘。
“你当他是董安于,我瞧他却是主父偃,或许更聪明几分。”公孙白石捋须笑道,“他原不过一小小言官,科举不显,学问不出众,在朝中全无根基,偏心怀壮志,那该当如何出人头地呢——只能兵行险招!明知这趟差事风险极大,得罪人甚,也知事后定会遭人参劾;此人赌的就是帝心圣意!”
顾廷烨凝神一思,随即透亮:“只要皇上记着他的委屈,念着他的忠心,何愁起复无望。”当今天子性子强悍,他就算得沉寂一段,只要仕途顺了,连升几个品级也不是没有。
明兰听的入神,连手中的药碗烫手了都不知,穴嘴道:“请教先生……倘若那位大人真是忠心为国,不计个人荣辱生死呢?”她自觉这话什么不妥的,谁知引来老头一通大笑。
顾廷烨眉宇间透着淡淡的自嘲,温言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对于行走官场的人来说,怎允许一味把人往好处想,也太天真了。
公孙白石笑着连连摆手,边咳边笑道:“夫人磊落正道,是我等把书读歪了,落了下乘。”
明兰红着脸,端着药碗慢慢走过去:“先生就别取笑我了,先请吃药罢。”
“劳烦夫人了。”老头苦着脸,壮烈就义一般,一仰脖子喝干了药碗,直把老脸皱成了核桃仁,顾廷烨执子侄礼,起身托了碗水来让他漱口。
三人又闲聊了会儿,催着公孙老头躺下歇息,夫妻俩便告了辞,外头满目白雪,两人沿着回廊,慢慢走着,顾廷烨沉默了半响,忽道:“有件事,怕要你来办。”
明兰侧头而听,顾廷烨继续道:“公孙先生已年过半百,可怜膝下犹空,咱们挑个服侍周到又好生养的丫头,与先生为妾罢。”
“这是……侯爷自己想到的?”明兰眨眨眼睛,怎么听都不像。
顾廷烨微叹道:“先生豁达,从不将无后之事放在心上,……是师母来信了。”
公孙白石夫妇曾有一子,可惜早早夭折,偏又逢大哥早逝,留□弱的寡嫂和一堆年幼的侄儿侄女,是以公孙夫人只得接过家务,身兼数职,既要侍奉公婆,照料寡嫂,还得教养侄儿侄女,不得离家去与丈夫相聚。
公孙夫人几次提议丈夫在外头自行纳妾,好延续香火,可彼时还不算老头的公孙老头已开始游历四海,极少长期居于某处,当然顾不上生孩子。此次她见丈夫随顾廷烨上京,似有定居之意,又怕他推三阻四再生变故,索性叫公孙猛直接带信给顾廷烨,请代为物色人选。
“便是要纳妾,也该师母自行挑人,送上京来才是。”明兰幽幽道。
顾廷烨微微一晒:“信上只说,乡下地方没什么出挑人才,怕先生不喜。回头我去问问先生,现今服侍的丫鬟中,可有他中意的,总要合先生的心才好。”
明兰囧,觉得自己像拉皮条的,一个爱裸奔哈偶像的糟老头还恁挑!
顾廷烨次日就去游说,起先老头还不愿意,他的心愿是做个梅妻鹤子的绝代雅客,不愿有家室之累。不过顾廷烨锲而不舍,时不时敲打几句,从师母可怜一直说到不孝有三,老头渐渐动了心,以顾廷烨来看,小肉团子大约也是好武胜过喜文,不若他自己生个儿子,从启蒙教起,岂非大有成就感?当下,半推半就的答应了。
如此已是腊月中旬,薛先生预备返乡过年,明兰特意提前去送了年礼,又叫两个女孩拜了个早年,回来后,明兰便宣布放了寒假,可以暂时不用读书了,两个女孩欢呼着跑开去。
秋娘在后头紧张的追着,好似一只周到的母鸡护着小鸡仔:“慢点儿跑,慢点儿,外头还积着雪呢,仔细摔了!”
明兰微微而笑,她终于知道为何顾廷烨会说秋娘人还不错了,凤仙姑娘偶尔还扑腾些小花招,什么半夜唱歌,装病要死之类,秋娘却统共只有两招,做针线,拦路堵截。
几次三番被触了霉头后,她终于明白,顾廷烨是真的对她没了心思,她也只好认命,渐渐断了念想,转而向着蓉姐儿。秋娘若真心待人,倒是一番实心实意,替蓉姐儿缝衣制鞋,陪她写字背书做功课,手把手的教她女红,还翻着花样将小姑娘打扮精致。关心她,爱护她,人心都肉做的,天长日久,两人倒也有几分真母女味道。
这女子总算拎得清,是以红绡走后,明兰就做主将她抬做姨娘,又给置办了几桌酒席,叫她自请要好的姐妹来庆贺。那日中午,蓉姐儿特意赶回来一趟,只为敬秋娘三杯酒,又拿自己积攒的月钱,给秋娘打了一枚沉沉的金钗,亲自递到她手上,秋娘顿时泪盈眼眶。
邵氏身边的邱姨娘素与她要好,揽着她的肩膀,低声道:“姐儿是个有良心,会念着你的好,你放心,有她在,你下半辈子算有靠了。”
这消息传入明兰耳中,自是高兴的,如果可以,她很愿意好好对待这些多舛的女子。
不过眼下,她还有别的烦心事,让年轻轻的女孩给个老头做妾,她总觉着实在不人道,纠结了几日,心里还是抗拒,谁知与崔妈妈说了此事后,却被对方连笑三声。
“夫人想什么呢,又不是逼良为娼,有什么于心不忍的。公孙先生学问人品都极好,岁数不算很大,主母又不在身边,只要生下儿子,以后就是按嫡子算的,先生的家底都是他的,岂不比嫁个小厮下人强?您且等着瞧,待放些许风声出去,看看有多少丫头想着攀这个高枝。”崔妈妈铁口直断。
明兰一愣,才想起公孙白石原来跟自家老爹差不多大,可那一脸风干的褶子,比之风采犹佳的中年美男子盛紘,实在差太远。
照这番提议,明兰往公孙先生住的小院稍放了些风声,根据崔妈妈的说法,倘若不愿做妾的,这个当口就会尽量避开些,若是愿意的,就会加倍往前凑。
结果喜人。虽不是人人前赴后继,却也有几个明显殷勤了许多;值得一提的是,其中还有两三个没了男人的年轻媳妇子,尤其表现脱俗,肥而不腻,风而不骚。
事实摆在眼前,明兰只得承认,这年头,妾室属于再正当不过的职业,靠本钱吃饭,按本事取酬。好罢,那就寻一个你情我愿的,成就好事,只不知公孙老头喜欢什么口味,这皮条委实不好拉,明兰又全无经验,她此刻颇埋怨公孙老头素日行止太检点,倘他跟某个小丫头已煮出锅熟饭来,这会儿只需补上票就成了,岂不便利?
纠结了两三日,明兰渐有了定夺。浆洗上潘大娘的孙女,如今在公孙老头院里端茶送水,规矩老实,相貌清秀;打理林子的金嫂子,她的四丫头幼时读过几日书,最是善解人意;还有连妈妈的大外甥女,沉稳周到,姿色中上……这些都是废话,重点是崔妈妈已去探听过,这些都是愿意的。
明兰正咬唇凝思之时,只听一声轻轻脆响,丹橘一脸心事,第四次打翻了炕几上的茶盅,紫金丝錾的粉彩小盖碗滴溜溜的滚动着,茶水都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