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昂首道:“石头哥把他们都打趴下了,那掌柜的白送了几斤最最上等的蜜饯!”看见明兰后头的女孩们都在偷笑,讪讪道,“回头分给众位姐妹尝。”
明兰仰天长叹——京城一片混乱,外面贼逆横行,多少权贵人家胆战心惊,这对活宝居然还因零嘴的质量问题跟人打架?何等粗壮的神经!
见一旁的翠微已憋笑的快内伤了,侍立后头的几个小丫头无不扭嘴扯脸,明兰无力的挥手道:“罢了,你扶我回屋后,换身衣裳,就去看石小兄弟罢。若叫石当家夫妇知道这事,不知还要不要你当弟媳妇……”
傻丫头居然也知道脸红了,扭捏着挪过去,和翠微一边一个搀起明兰,缓缓往外头走去,一路上翠微不住打趣小桃,明兰在旁听的好笑,略略解了些心头的烦闷。
忽听一个小丫头惊呼:“瞧呀,那边走水了!”
众人忙回头,顺着小丫头的手臂看去,只见远处冒起高高浓烟,滚滚火光传至老远。
甫入夜的天空,如沾了煤灰的浅色布匹,墨黑的且浓且淡,衬着金乌西垂仅余的光晕,远处的火焰耀眼的惊心动魄。
“夫,夫人,那方向不是……?”翠微惊疑不定。
明兰沉默的点点头:“这么高的火光,定是极高处的屋宇起了火……应是皇宫。”
——终于开始了。
四周静悄悄的,女孩们看来看去,彼此的目光中尽是惊惧。
明兰静静望向远方,半边脸没入昏暗暧昧的暮色,半边脸被冲天火光映的闪烁晦涩。然而,她却从未这么清楚明白过。
中午崔妈妈劝她歇息时,曾说‘夫人想多了,上回‘申辰之乱’被宣进宫去的都是哪些贵人呀,咱们又不是皇亲国戚,捉您去何用’?
当时她也不明白,现在都明白了。
世易时移,当年三王爷作乱时,先帝健在,政军权柄皆归于帝位,三王爷缺的是正统的名分和宗族世家的承认,是以诓了满京的皇亲国戚和勋贵女眷进宫为质,需要强逼阁僚和大学士写诏书。而现在……唉,睿王,睿王!
明兰曾远远见过那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生的粉妆玉琢,又聪慧好学,温文有礼,于士林中颇有美名,与铁腕强硬的当今相比,更得世家权贵的赞誉,连圣安太后和皇后都十分喜欢——果然是要拿这孩子做文章么!
睿王是先帝明旨入继四王爷一脉的,四王爷又是先帝立过储君,序位犹在当今天子之前,皇帝继位方几年,权位未稳,若不幸‘暴毙宫中’,几位皇子一齐‘遇难’或失踪自然更好,如若不然……那就只能看谁的腰杆子硬了。
京中局势未明,多数的军队西征在外。
撇开生死不明的张顾一路,薄老帅重伤卧床,伏将军未必争得过老奸巨猾的甘老将军,何况圣德太后的娘家盘踞西北多年,盘根错节,经营非同小可;而沈从兴一路,如今实际掌控军队的是段成潜等人。
倘宫变成功,让睿王先继位称帝,再以家眷儿女要挟这些将领,便不怕大军回京勤王,生米已煮成熟饭,不认也得认了。
果然好算计!
“夫人,夫人!”
素来镇静的郝总管惊慌的跑来,噗通跪在青石板上,“外头全乱了,五城兵马司作乱,不但不听刘大人号令,自行封住了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还与刘大人的禁军拼杀起来了!”
他抹了把冷汗,小心的瞥了眼明兰,“…还,还有…听说郑大将军也叛了,来报的小厮说,他瞧见诏卫快攻入皇宫了……”
四周女孩们惊呼,伴着轻声啜泣。
明兰静静道:“怪道敢闹腾,原来是有备而来。”
郝大成急急道:“夫人,要否先避一避,咱们护着夫人出府。”
明兰冷笑一声:“避?避哪儿去。”
她轻轻拂平晚风吹起的鬓发,镇定道:“便是出了府,如今城门紧闭,咱们又能躲到哪儿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皇上英明,定能一举平乱。”
外头乱作一锅粥,出去未必安全,只希望顾廷烨挑老板的眼光比挑女人的强,不然,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明兰不理众人各色神情,抬脚继续走回嘉慈居,崔妈妈在次间摆好了饭,抱团哥儿在旁等着;小巧的菱花添漆八角桌上摆着一盏肉末酿虾仁丁蒸鸡蛋羹,一碟拿紫红薄脆萝卜花配的盐水桂花鸭,一个酱红的葱烧牛柳,另一碗青翠的香菇扒菜心。
明兰反镇定了,举筷便吃,边吃还逗着儿子;小胖子许久没跟母亲顽了,咯咯直笑,扑腾的差点滚到桌底下去,ru母好容易喂下一碗蛋奶糊;崔妈妈边布菜,边偷偷打量明兰,几度开合嘴巴,想问不敢问。
吃饱喝足,明兰漱口净手后,道:“仔细大夫人的院子,两个姐儿不许到处跑了,都给我一处呆着,将若眉和孩子也挪到大夫人院子去。”
离自己母子远些,兴许她们反倒安全。
“至于团哥儿……”
明兰附到崔妈妈耳边轻言几句,崔妈妈恍然大悟,“夫人放心,我明白。”
左右布置完,已至掌灯时分,明兰端坐正屋书桌,大门敞开,静静读着书卷,翻至《桃花源记》,念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处,只见廖勇家的径直从外头奔来,脸色煞白若鬼,也顾不得礼数,边下跪边急急道:“外头…外头有官兵围住了咱们侯府…”
明兰缓缓放下书卷,“来人是怎么说的?”
廖勇家的吞了口唾沫:“说,说夫人抗旨不尊,要锁拿夫人入罪!屠大爷拦着前头,不肯开门。”
“我猜也是这般。”明兰微微而笑,“我要去前头。”
外头早备好了软轿,明兰顺着轿妇的步子微微晃动,初春的京城竟意外寒冷,仿若一瞬回至寒冬,朔风在树丫间飞快走动,如潜伏暗处的毒蛇在丝丝吐着信子。
明兰抬头望天,夜黑如墨,月黯星稀,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天际,周围满是仆妇丫鬟,却静的落针可闻,寂静和黑暗一样可怕,她想。
——可我心中,明亮如皎月当空。
像每一次生命开始,像每一个芽苞感动于绽放,诸法空相,不灭不生。
行至外院前厅,院中挤满了健壮的护卫,人人手持火把,直把黑夜照如白昼,近三人高的朱漆大门被拍的砰砰响,外头喧嚣着杂乱的叫喊——
“顾盛氏快快就擒!”
“顾氏逆贼还不赶紧开门!”
“吾等奉命捉拿逆贼,开门者恕其无罪,加官进爵!”……
屠大当前而站,拦出一条笔直的通道,明兰扶着小桃走过去,侧门边上开了一处巴掌大的望窗,明兰凑过去细瞧,门外聚了一大帮人,只前头几个身着兵马司的官服,后头几十个却是各色穿着,形貌匪气,满面凶相,嘴里骂骂咧咧。
明兰转身离开大门,站至正厅台阶高处,朗声道:“请诸位听我一言!”
门里门外一片吵杂,屠龙鼓足气息大吼:“外头的听着,咱们夫人来了,你们都给我老实听着!”
练家子的吼声非同小可,直震得明兰耳膜嗡嗡作响,外头果然静了。
只听门外一个嚣张显摆的男声响起:“顾侯夫人听了,前次尔等不肯奉命进宫,惹恼了皇上和太后,我等前来捉拿!快快就擒,饶你满门不死!”
明兰柳眉一轩,利落道:“做你的春秋大梦,我才不去!”分贝高的女声在这黑夜中分外清楚。庭院中的护卫门忍不住轻声嗤笑。
外头那男人咆哮着:“兀那贼妇,安敢如此?!”
“不为什么,只因你生的獐头鼠目,贼眉鼠眼,一看就是个每把压输的衰人!”明兰刻意细声细气。
四周一片哄然大笑,连门外也传来些笑声。
那头暴怒的叫起来,嘴里不干不净的,刚把周围吵杂声压下,明兰冷不防穴嘴道:“你们是群什么东西,我清楚的很!别装着人模狗样,造反作乱的也敢出来现眼!”
‘造反作乱’四字极有震慑力,外头再度稀稀拉拉的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