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烛高照,博山古铜香炉中香雾寥寥,帐幔悬挂如沙,象牙簟上铺着碧色锦绣席子。堂宇宽静,夜风轻拂,斑竹帘子掀开,锦月等一列侍女端着银器水盆入垂帘小室。锦月见昏昏烛光下,表小姐罗令妤尚且昏迷卧于簟上,她们郎君则屈膝而坐于旁。陆三郎目上蒙着白纱,漆黑长发散于颊上。他身子微俯,漫不经心,手抓着已经凉了的巾子,给簟上闭眼的女郎拭汗。
他目不能视,心情全然不受影响。锦月便看他手上的白巾左擦擦,右拂拂。他后直接丢了巾布上手,指腹按上女郎面上莹润肌肤。触感细腻如雪,食髓知味,陆昀的手就抚压着女郎的面颊,在她面上又掐又揉……
看郎君如此,跟在锦月身后的侍女织月胸口一滞,闷闷垂下了头。
还是锦月嗔道:“郎君,你不要玩表小姐了……罗娘子醒了,发现自己脸被掐红,看你如何交代?”
陆三郎无辜极了:“我哪有玩?我目不能视,关我何事?”
罗令妤只是被自己可能悲惨的未来命运吓住,一时闭了气。陆昀将她抱到清凉的象牙簟上躺一会儿,锦月等女则又是揉胸、又是擦汗。终于,女郎浅浅嘤咛一声,睁开了眼。她睁眼起身瞬间,陆昀一顿,按压在她脸颊上的手缩了回去,颇有些失落。
锦月笑道:“娘子总算醒了,我们郎君很担心。”
罗令妤手挡在眼睛上遮挡烛火光,一睁眼便看到陆昀坐在旁边,俯“目”而望。锦月等女交代一声后就识趣地退下,织月不愿意走,硬是被其他侍女捂着嘴架走。罗令妤刚醒来没注意到侍女间的龃龉,只看到陆三郎。
陆昀衣袍宽松微敞,坐姿如玉卧,被长发挡了一些的侧脸也是温润明秀,长眉舒扬,鼻梁高挺,唇如朱红。他一贯容貌出色,与往日唯一的不同,是今日他眼上覆了白色纱布。而一看到他眼睛上的纱布,罗令妤之前的记忆就流了回来,顿时悲从中来。
她坐起,慌张地抓住他衣袖,手想要抚他的脸,却觉不妥,最后只干干乱搭在他衣上。罗令妤颤声急问:“你眼睛、眼睛……没事吧?”
陆昀怔了一下。
然后纱布下的眸子轻轻一眯,知道罗令妤想的是什么了。
上一瞬还闲然而坐的郎君,在罗令妤的凝视下,他脸垂了垂,唇角露出一抹苦笑。他长叹一口气……他这一口气叹出,罗令妤脸上的血色再次消失。见陆三郎脸面向窗子,罩着纱布,郎君苦笑的样子,显得黯然、脆弱、可怜。罗令妤心脏揪起,听陆昀说:“我若是……瞎了,可如何是好?”
罗令妤:“……”
她手按在他手背上,强自镇定,同时从混乱记忆中翻出一个有用信息来:“不,不会的……大伯母之前跟我说,你眼睛没事……”
陆昀叹一声:“那只是先前。后来疾医再来,可不是那么说的。”
罗令妤:“……”
陆昀忧郁轻声:“若我毁了容,若我瞎了眼……妤儿妹妹还会陪我么?”
罗令妤浑身重重一颤。
陆昀是为救她才落到这般下场的,她很担心他的伤。但同时,她也为自己的命运担忧。陆三郎的身份是她惹不起的,他若是真的……她在建业是别想待下去了。不仅是建业待不下去,在陆家眼中,十个表小姐,也比不上一个陆昀的眼睛重要啊。她来建业是求姻缘的,却得到了这个结果……
方才已经被吓得晕了一次,这次再提起悲痛事,罗令妤坚强了许多。她默了许久,才颤颤的、勉强的露出一个笑容,开口:“我会陪你的……如果不是雪臣哥哥挺身而出,今日毁容的便是我。就算陆家不提,我也知道你帮了我多少。如果你真的看不见了,真的毁了容,我定留在你身边为奴为婢,照顾你一生。”
她的泪水在眼中滚落。
搭在他衣上的手指也轻轻发抖。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美满婚姻穴了翅膀离她而去。她光明的前途就此黯淡,从一介士族女落到这般下场……为奴为婢才能消陆家之恨,偿陆昀之情……
陆昀忽然伸手,手按在她脸上,摸到了她脸上的泪水。
陆昀不冷不热地问:“留在我身边,就这么委屈你?”
擦着眼泪,罗令妤哽咽连连,“我也是士族女,旁人家士族女都是门第婚,我却因为没父母庇护,要为奴婢,脸面尽无。妹妹也要跟着我被人看不起……我好歹也算绝代佳人,琴棋诗画我苦练十几年无一不精,烹饪舞蹈女工我也不落任何人后……我指上全是茧,食指指腹也被磨得粗粝。我朝采花露,夜碾香料……我却要、却要……”
陆昀倾身过来,面几乎与她相贴,将她的泪意一下子逼退。罗令妤屏着呼吸,看他在眼前放大的白色纱布。陆昀手抚着她手腕:“却要如何?你但凡将你用在别的郎君身上的心思,在我这里放上二三成,你都不会太悲惨。”
罗令妤:“胡说八道。我从未对别的郎君用过心思。”
陆昀一愣,然后失笑。他心知她是无情之人,但她亲口承认,他仍会觉得心中愉快。陆昀垂眸,手指与她的手抵着,因他能感觉到,她对他是用过心的。郎君轻笑出声,他的呼吸与她相错,许是因眼睛被纱布罩着看不见,他的脸与她的脸轻轻擦过。热气喷来,罗令妤面颊血红,目中还有泪光,心脏却快速跳起。
陆昀在她耳边笑,他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珠。一颤一颤,罗令妤努力忍着想捂耳的冲动。罗令妤面红耳赤,美目一转,她应着他对她的调.戏,眼见他脸上也慢慢有了红霞色,感受到他气息的滚烫。他与她唇耳相磨,似已动情……罗令妤柔声:“如果你真的好不了,我愿意服侍你终生。然我如此貌美,你为何不能给我应有的名分,让我更心甘情愿些呢?”
陆昀一顿,然而莞尔:“给你银钱万贯?”
罗令妤目中一亮。
陆昀侧耳倾听她的动静,听到她呼吸变急,他停顿一下,再道:“再给你金屋藏娇。”
罗令妤欢喜点头。
陆昀手缠着她的发,唇角弧度似讽似笑:“良田豪宅,商铺万里,嫡妻之名。我有的,都与你分享,如何?”
这一下,罗令妤真的开心至极,连连点头,并笑出了声。
陆昀被她逗笑,他又忍不住上手掐她的脸,笑骂:“怎就如此爱财爱权?”
罗令妤捂住脸颊,被他掐得脸疼,口上不由呜呜咽咽带出了声儿。她声软似猫叫,哼了两声,陆昀脸色微妙一变。突然一刻,他想拆开眼睛上的纱布,想将她压在身下,想凑近,看她现在是何等表情,何等相貌。他心里蠢蠢欲动,理智提醒着他脸上的伤未好,勉强将他不受控的情感拉回去。但陆昀再开口,声音已经有些沙哑紧绷了:“……令妤,我问你。”
罗令妤:“嗯?”
陆昀:“你既知我能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你为何这么对我?”
罗令妤睫毛轻微一颤,掀起眼皮,美目似波,盈盈望向他清隽面孔。他声音不高不低,许是因眼睛被纱布遮着,那噬魂一般的压力未曾压着她,让她在他的美色下有了喘息余地。陆三郎没有明说,但是心知肚明,两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之前琉璃臂钏变卖的事。
罗令妤垂目:“……”
他始终耿耿于怀,不能释然。哪怕他说服自己给了她台阶下,他想和她重修旧好,琉璃臂钏仍然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清高如陆昀,他不拔掉这根刺,他就说服不了自己。
罗令妤手被他握着,轻轻颤抖。许多话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说,不会承认。如果事情正常发展,她一定不会在他面前示弱。但是若陆昀就这般毁了,她要赔偿他一辈子的话……她势必要示弱啊,要让他觉得,她是委屈的啊。
罗令妤说了实话:“因为……你是不一样的。”
陆昀纱布下的眼睛轻微缩起。
罗令妤仰目看他:“我既怕你,又不怕你。既觉得就这样而已,又知道不会就这样。”
陆昀静静的。
罗令妤:“旁的郎君送我臂钏,我未必会卖。因我不敢,不敢将这么大的把柄送人,我怕事发后,世人知道我是如此凉薄无情,且贫穷。但你就没关系了。你本就瞧不起我,我做什么你都知道我会这么做。你送我臂钏时,分明又是见色起意。见色起意,能有多用心?果真你之后再没问过我。陆雪臣,你自己分明就不上心的,怎能怪我也不上心?”
陆昀下巴微绷:“你送我的东西,我从未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