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烛光里,只有四道人影绰绰。
无人回答男人的问话,只有一片寂静。片刻后,少年紧绷着脸放下抹布,就要赶人。
然而他被男人拦住了。
“常大哥?”少年迟疑着喊了声,“他们是骗你的,我把他们赶出去吧?”
男人缓缓地摇了摇头,明灭烛光中,他的脸上流露出一抹颓然和伤感,往后退了几步,一条腿如若空气直接穿过凳子,涣散了片刻,又在凳子后重新聚拢成形。
所有人都见着了这一幕,少年瞳孔一缩,失声:“常大哥!”
他自己大概也是感知到了什么,低头愣愣地看了半晌,吐出一口浊气,问:“我是不是快死了?”
“已死之人,何来将死一说。”沈知弦掸了掸衣袖,随意往旁边木凳上一坐,“鬼若不得往生,那可是要魂飞魄散的。”
男人还没什么反应,少年却先紧张地望了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沈知弦平静道,“心有执念,不得往生,时间久了,躲不过魂飞魄散的结局,你还是早些找个新大哥比较好。”
少年猛地后退了一步,被凳脚绊到,踉跄了一下,男人想扶,手却穿过了少年的身体——他快要撑不住了。
男人张开的手指蜷了蜷,颓然地收了回去。沉寂半晌后,他叹息一声,终于是不顾少年的出声阻拦,将盘桓心底的旧事全都说了出来。
男人的故事算不得惊心动魄,左不过是世间最常见的生离死别。
“我家与阿莲家相邻,我们俩自小一块儿长大,关系最是要好……”
又恰逢两家皆傍水而居,门前有一片荷塘,每至夏天,便是满塘碧色莲叶,衬着或含苞或盛绽的荷花,漂亮得紧。
十来岁的孩子,最爱闹腾的年纪,哪里会关注这景致美不美,对阿常来说,玩水打闹吃莲子才是正事。
天气热,他身体又健壮,平日里没什么事,便爱脱了上衣往水里泡,一泡就是一整天。
“阿莲其实最初不叫阿莲,全因他爱吃莲子,我总笑他是个莲子妖转生的。莲蓬熟时,他不能下水,便时常央我替他摘……”
与阿常不同,阿莲因是早产儿,长得瘦弱不说,冷风稍微吹一吹就要生病。初时阿常不懂事,怂恿他下水玩儿,结果当晚阿莲就发起高热来,险些没熬过去。
阿常差点儿害死他,内心愧疚,自此对阿莲言听计从,照顾着哄着,替他摘最大最甜的莲蓬。
傍晚时分,太阳刚下山不久,还有些闷热,瘦弱的少年坐在岸边,怀里抱着许多大莲蓬,小声唤他的同伴:“阿常哥哥,天黑了,快上来吧。水里凉。”
阿常听话地游到岸边,却没有上岸,看着他怀里的莲蓬,若有所思,“你成日吃,就吃不腻?”
阿莲道:“不腻呀,很好吃。我只能吃这个啦。”
他身体弱,饮食上也要很注意,不能像阿常一样什么零嘴都吃,就连莲子也要控制着,怕吃多了太凉。
阿常便沉默了,过了一会,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这儿关于莲子的吃法都太简略了,等我再长大一点,我就出去外面学更好吃的做法。”
他双手往岸上一撑,哗啦啦地破水而出,信誓旦旦道:“我一定给你做出最好吃的来。”
阿莲抿着唇,微微笑起来,应了声好呀,便熟稔地牵起他的手,一块儿回家去了。
阿常自诩是个男子汉,男子汉么,说话得算话,于是他几年后,便收拾了行囊出远门去了。
他计划的很好,家里胞弟渐渐长大能顾家了,他此时出门去,一为谋生路,二为实现当年给阿莲的承诺,一举两得。
离开的那天,阿莲站在村口看他,怀里抱着许多只莲蓬,那是阿常临走前特意给他摘的。
“吃完了还馋的话,让我家那小弟去给你摘。”阿常叮嘱道,“你自己可不能下水着凉。”
阿莲乖巧地点头。他今年已十八岁了,但因瘦弱,瞧着还依旧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比阿常要矮许多。他小声道:“你早些回来。”
阿常“嗯”了声,没太在意:“放心啦,多则三年,少则一两年,我就会回来啦!到时候你就有口福了!”
爽朗的笑声渐渐远去,谁也不知道,这一别,就是阴阳两隔如参商。
说到后来时,鬼魂疲惫地叹气,喃喃道:“谁知道,后来那么不巧的,就碰着dòng • luàn了呢……”
二十几岁的青年,在夜色茫茫中,茫然地望向家的地方,可他没法回去,也再回不去——在他身后,一具具血尚温热的尸体,被大火尽数吞没。
那其中,也有他的。
照理说,人成了鬼,是该早早往生投胎去的,可阿常偏生惦念着当年的那个承诺,不知怎的,魂魄就逃了出来,在人世间游荡。
可到底成了鬼,记忆不行了,他忘记了回家的路,甚至有时候还会忘记了自己是鬼,只以为自己是个普通人。可他找不到他的阿莲了,他做了许多莲子糕和莲子糕,都没法给阿莲吃了。
再后来,他就来了这里,遇见了父母新亡、独自管着一家饭铺艰难求生的小少年。
大概是少年那双清澈的眼和模糊记忆中阿莲的眼睛很像,阿常留了下来,一留就是好几年,每次见着远道而来的新客人,都要去问一声阿莲的讯息。
然而一无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