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寔静静地走着,楚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似乎都没变,可也似乎早就物是人非。.他的脚步不再轻快,也不再因为忙碌而匆匆,因为那个死寂的院子里已经没有人。
净室早就翻修完了,厨房也照着她喜欢的样子重修了,她以前问过,却没亲眼见到过。楚寔想,他真的是个很坏的人。
没回院子,他迈步踏上了园子里听雨亭的小径,站在那里俯看整个楚府,以及它外面的世界。
似乎也看得见成康,她还在悲伤的哭泣。楚寔没被她的话激怒,她们都是被他辜负的人。
读圣贤书的人都知道那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楚寔没觉得自己有为往圣继绝学的能耐,但却有为万世开太平的志向。
在当初那二十年的戎武里,看着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仿佛人间地狱,楚寔就对自己发过誓,要尽一切努力让他们重新安居乐业。
但那一次心高气傲的成康县主拒绝了他,因为他有孩子。所谓虎毒不食子,定西侯的要求楚寔拒绝了,所以后来的二十年他看着千千万万个孩子因为他的决定而死,楚寔就想,如果再来一世,哪怕下十八层地狱,他也会应下定西侯的条件。
楚寔做到了。
哪怕这让他成了负义之人,他也还是做了。自古成大事的就没有正人君子。因为正人君子总是被各种道德条款约束着,缚手缚脚做不成事情只能唉声叹息。
而有时候只有那些甘于牺牲自己令名的人,才能负担起重任。
这一次他没有孩子,就不用犯下杀孽。他对苏夫人说过,季泠坐在那个位置上是最合适的。
也的确如此。
楚寔不能等成康一直等到三十而立才成亲,老太太不会答应,苏夫人也不会答应。也没有人会相信那种荒唐的梦境。
所以楚寔不能娶傅三,也不能娶苗冠玉,唯有季泠是最好的选择。她懦弱、胆怯,恨不能用身体的每一寸都去回报老太太的养育之恩,天底下还有比她更好拿捏的妻子么?
没有的。
季泠不能生育,对楚寔而言,就更称得上是合适的人选了。因为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让她们有孕。
所以后来他因为生季泠的气,而停了繁缨等人的汤药后,就再没去过她们屋里。
和季泠呢,一开始楚寔也没想过圆房的,总让她戴着面纱,也只是希望尽量少的人见过她的脸。到时候,安排她假死时,她就能重新过上另一种人生了。
因为预知了季泠的结局,所以他会对她特别好一点儿,毕竟他并没能做到他说楚宿那样的话,坏就坏到彻底,最怕的就是既做了坏人又有良心。
可他自负地觉得,那点子良心对他并不会有什么影响力的。季泠是那么善良、柔弱、乖巧,伸手就能给出的一点点好,楚寔倒也不那么吝啬。
然而呐,人善被人欺啊,季泠的善良和软弱,并不会让人在辜负她的时候多一丝同情,而只会下决心下得更快。
这一世对楚寔而言,可以说一切尽在掌握。即便对季泠动情是个意外,却也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知道以季泠的善良和深明大义,一定会理解他的苦衷,会乖巧地、静静地等着他。等着他功成名就,达成自己的志向去接她,然后他会十倍、百倍地补偿她,安抚她所受到的一切委屈。
可是世上的事儿,本就是不如意者十之**。没有人能掌控一切。
季泠失踪的消息传到楚寔耳朵里时,他震怒、懊悔、心痛,可失去她的感觉却没那么清楚,冥冥中他总觉得他终究会找到她,他们最终会重新在一起。
轻轻地叹了一声。他一直以为,他的一生活得很明白,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可却忽略了他有多想要。
那段时日他太忙了,忙着剿灭义教,忙着得到定西侯的信任,忙着跟成□□一个孩子以完成他和定西侯约定的条件,所以失去的季泠的感觉来得太滞后了,滞后得以至于当他感觉到的时候,就好似被人在头顶重重地敲了一棍子而眼冒金星。
又是一声轻叹。成康骂他说他不在乎昌哥儿,他没有否认,也无从否认。
因为在昌哥降世的那一瞬间,他没有高兴,也没有因为从此可以接手定西侯的势力而感到轻松,他脑子里浮起的居然是季泠湿漉漉的一双眼睛。他想,将来她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得多伤心啊。
伤心于他曾经娶过成康,难过于她自己却无法生育。
在那一刻,眼冒金星的楚寔往后踉跄退了一步,在阖府欢腾,他初为人父的日子里,他居然在为季泠心疼。
这是第一棍。
第二次是昌哥儿死的时候。消息传到他帐中,他居然长长地松了口气。好似他总算可以抹去一切他和季泠分开的这些年中的痕迹了。
也是在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季泠已经不在那个庄子里了,他找了她几年了却都没找到,会不会真的找不到她了?
这是第二棍。
孙阳山的离开也是因为这件事。因为在那之后,楚寔发现,他每收复一个地方,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安抚百姓,而是找人。他所做的事情偏离了他的初心,孙阳山看出来了,也指出来了,可是他却没有改。
北原轻手轻脚地走上听雨亭,“太傅,宫里来人了,说皇上突发高热,请你进宫。”
楚寔点了点头。
戴文斌劝道:“这么晚进宫,该不会是……”他没说的是,很多权臣都是这么毫无准备之下被“骗”进宫,然后一刀咔嚓的。
楚寔摇摇头道,“我才刚回来,他们要动手也不会是现在,那天下人的心就寒了。”
所以还真就是小皇帝病了,这年月小孩子太容易夭折,苗太后不放心要让顾命大臣守在一边也很合理,内宫就怕变生肘腋。
楚寔走进皇帝的寝殿时,苗冠玉正守在床边抹泪。
小皇帝虽然病着,但苗冠玉的穿着看得出来是认真打扮过的,虽然已经入秋,可她依旧穿着夏日的薄绫裙,束腰将她生完孩子后依旧纤细得仿佛少女的腰肢完美地呈现了出来,视线如果继续往下滑,就会看到与纤腰有着强烈对比的丰臀曲线。
苗冠玉的衣裳做得非常合身。
她是个很美的女人,又正当最好的年华,美艳不可方物,饱满得好似一颗蜜桃,也难怪最终成为赢家的会是她。
楚寔太明白苗冠玉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若是没有她,先皇的那几个儿子也不会早早儿就下去了。她有手段,有谋略,也有狠心。
此时苗冠玉楚楚可怜地望着楚寔,“楚太傅,皇上他……”欲语带着三分泪,一步抖着七分颤,若非楚寔恪守臣礼地不肯抬头,想必眼前风光会无限好。
“皇上是天子,有上天庇护,太后不要太过担心。太医怎么说?”楚寔依旧没有抬起眼皮。
苗冠玉又抹了抹泪,“太医说若是热退了就无妨了。”她走到楚寔身边,幽幽地道,“今晚可真是吓死我了,皇上若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办?我一个弱女子,朝堂的那些事儿也不懂,太傅如今回京了,政事上的事儿可都得依仗你了,保护我娘俩儿不受欺负。”
天下最尊贵的一对母子,居然在哭诉人欺负。
因为走得近了,近得楚寔甚至能闻到苗冠玉身上的香气,是一种叫人忍不住生出绮思的香味,她却也是放得下身段。
楚寔往后退了退,苗冠玉笑得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只有微微眯了一下的眼睛泄露了她的心情,“啊,瞧我,只顾着说自己的事儿。楚太傅为了天下,长年在外,如今回了京,想必成康县主可高兴坏了吧?”
楚寔道:“这些年臣的确对不住她。”
苗冠玉的脸色变了变,“那楚太傅如今可得好好补偿成康县主。”
楚寔点了点头。
苗冠玉扯出一丝假笑道:“楚太傅为了朝廷连家也顾不得,如今膝下也没个孩子,苏太夫人只怕难受得紧。那时候我同姐姐刚上京,也多亏她看顾,哀家心里一直记得她的情,总想着将来一定要报答她老人家。”
楚寔这一次总算抬起了眼皮。
苗冠玉心里一喜,“我还记得当初在蜀地,我冒昧地向太傅求墨宝,当时真没想到太傅会同意。”
楚寔道:“因为是阿泠问我的。她那个人性子柔弱,若是拒绝她一次,她以后就再不敢开口了。”
苗冠玉脸上的假笑再也维持不住,忍不住讽刺道:“太傅对你每一任妻子可都真是情深义重呢。”
在楚寔说话之前,苗冠玉又追问道:“只是不知她们是因为成了你的妻子,你才情深义重的,还是你情深义重,她们才成了你的妻子呢?”
楚寔道:“太后过奖了。说不上什么情深义重,只是如此家宅方能安宁。”
“家宅安宁么?”苗冠玉重复了一遍。那么当初他娶了她,从此后院再没有别人,并不是因为情深义重,而也是为了家宅安宁么?
是啊,苗冠玉心想,若楚寔真的对自己情根深种,这一世的自己比上一世要更优秀,更美好,他为什么却看也没再看过她一眼?苗冠玉清楚地意识到,她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往昔的种种记忆不过是她自己美化了而已。
只因为他没有再纳过妾,她就以为那是因为他要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似乎真的有些可笑了。他的心何曾在她身上过,那些年她也和如今的成康县主一般,就在他身后凄凄地盼着他,盼着他能给她一个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