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宋元是个冷酷的职业杀手,可能还有点被迫害妄想症。
虽然,他承认是自己杀了陈峰,并分尸、抛尸。但说到shā • rén动机时,却宛如疯狗一般地开始胡乱攀咬,“我杀他,是因为他该死,他是黑警!你们做警察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黑警”的说辞,实在太过敏感,仅围绕这一个点,陈聪和蒋志就反复询问了他不下十次。
可除了不断重复同一句话,李宋元说不出别的什么所以然。
别说是拿出能证明陈峰是黑警的证据了,他甚至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么笃定十五年前李广强是受人雇佣去杀的人。
十几分钟的问话中,他翻来覆去都只有一句“黑警害了我爸”的癫狂猜想。这种章法全无的偏执,让负责审讯的陈聪和蒋志,觉得颇为棘手。
因杀警案的影响恶劣,市局特地下派了一位犯罪心理学的老专家来协助审讯。十五分钟后,这位六十多岁的专家,接替了陈聪,继续配合蒋志对嫌疑人进行新一轮的问询。
陈聪从审讯室出来,把还假模假式趴在接待处的桌上,填写个人资料的沈听,带进了监控室。
为了能最大程度地替沈听的身份保密,陈聪支开了其他同事。此刻,监控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隔着单向的透视玻璃,沈听一进门,就见李宋元正用手铐激动地敲着桌子,边敲边喊:“我爸没有xī • dú发疯!他是拿了钱才去杀的那个警察!”
这句话沈听在天台时就听过,此刻有了心理准备,便也不那么难受了,凑向监视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脸上流露出的情绪也没有半点波澜。
反倒是陈聪,听到对方提起十五年前遇害的沈止,颇有些于心不忍,深深地看了一眼沈听。
沈听面无表情地带上监控耳麦。
审讯室中,心理专家正试图平复李宋元的情绪,他柔声地引导道:“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也很理解你的愤怒,那你知道,当年到底是谁让你爸去shā • rén的吗?”
刚刚还情绪激动,大声嚷嚷有人雇凶shā • rén的李宋元,怔了一怔,安静下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下头。
他并不知道,当年究竟谁是幕后主导。而□□不过是他结合父亲李广强的死,以及案发前,那笔突如其来的大额收入,所做出的猜想。
他还记得当年父亲在拿到十万元现金后,立刻分了两万给他,还反复叮嘱,“如果以后你爸我不在了,你一定要把你弟弟照顾好!给你良中伯伯养老送终。”
父亲叮嘱他时郑重的神情,仿佛还在眼前,但仔细想想,却已经过了十五年了。这不明不白的十五年,如此漫长,却又转瞬即逝。
在将陈峰绑来后,他也曾试图靠刑讯,来逼问出当年案件的全貌。但陈峰的嘴,比他想象中紧得多。那个可恶的黑警从头到尾,话都很少,挨了打也不求饶。
只有当他提到当年被杀害的那个警察时,对方才压低声音说了句:“他的死,我有责任。”
而有关当年案件的其他情况,任凭李宋元如何威逼利诱,也什么都没能问出来。陈峰从头到尾都不否认自己和十五年前的那场shā • rén案有关。但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而幕后的主使又究竟是谁?到今天,李宋元依旧一无所知。
老专家心里有了点数,却刻意换了一种方式,再一次问道:“你杀陈峰,是因为他就是当年雇用你父亲的那个人,对吗?”
李宋元坐在审讯室硬邦邦的椅子上,却也没忘记将背脊挺得笔直,他沉默着,既没有肯定也没否认。
经验丰富的专家立刻有了判断,反问道:“他没有买凶,不是吗?”
“我不知道钱是谁给的,但我知道陈峰肯定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李宋元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冷笑,神情森然道:“他就是该死。”
“这样啊。”老专家立刻理解地点了点头,露出怜悯又温和的表情,像位与后生亲切攀谈着的长辈,“可你为什么觉得他该死呢?他做了什么呀?”
眼前这个面容慈祥的老人,立场中立,仿佛真的只是一名单纯的倾听者。
这是这么多年来,少数愿意耐心听他说故事的人。
如果父亲还活着,大概也已经这么老了吧。老得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苍蝇。
李宋元的鼻子略有些发酸,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爸对我们很好。”
“‘我们’是指他和谁。”一直没吱声的蒋志,被耳麦中突然传来的声音惊了一跳。抬头看了眼泛着光的玻璃幕墙,才意识到,耳麦的另一头,是沈听。
于是低头在询问的笔录上,迅速写了个『我们』,在『们』上打圈,又标了个问号。
李宋元在老专家的引导下,从他与父亲李广强日常相处的点点滴滴说起。
在他的叙述中,李广强是个矛盾体。作为父亲,他慈爱、宽和、温柔。但作为瘾君子,他却疯狂、残暴又贪婪。
三十几岁的李宋元陷入回忆,无法自拔。坐姿笔挺的大男人,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眼框微微泛着红,被手铐铐住的双手不住发着抖。
说起十五年前的案发前夕,所有细节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在他看来,李广强那日中午去步行街,目标明确,就是为了杀沈止。而当街挥刀,逮谁杀谁不过是受雇主要求,做做样子罢了。在行动成功后,所谓xī • dú过量的惨死,则是被人干净利落地灭了口。
李宋元压根不相信,前夜还跟他约好要一起逃亡的父亲,会在案发后不久,就因为xī • dú过量,死在了别的出租屋中。
据他回忆,李广强曾跟他约定,在案发当天的下午一点左右,会给他打电话。如果电话没有按时打来,就让他拿着那两万块钱先走。
当天李宋元一直等到下午的一点十分,也没有接到电话,于是他按照李广强的嘱咐,拿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和父亲给他准备的邮递员服装,乔装打扮后,离开了。
下楼时,他恰好和急匆匆上楼的陈峰擦肩而过。由于当时草木皆兵,他对和自己打了个照面的陈峰,记忆深刻。他清楚地记得,陈峰当时直奔他们家去,还敲响了他家的门。
当年,他便对这个人有所怀疑。事后经人提醒,便愈发笃定,这个陈峰肯定有问题!
陈峰到他们家时,距离父亲在步行街shā • rén,才过了短短几十分钟,如果不是早就知情,陈峰是怎么立刻锁定了他们家的呢?
仔细回想,他记起上楼时陈峰的右手一直插在口袋里。越想就越觉得,指不定那时,对方手里攥着的,是把用来灭口的刀!
“经人提醒?经谁的提醒?”沈听冷静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过来,带着点电流的嘈杂,嗓音很低,尾音里有一丝难辨的战栗。
李宋元的阐述,让蒋志心里很不是滋味,低头记录疑问点时,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
沈队心里,肯定更不好受吧。毕竟李宋元口中轻描淡写的“那个警察”,是他血浓于水的亲生父亲。
蒋志一向自视颇高,此时扪心自问,不由对这位仍然波澜不惊的队长,肃然起敬。
换做是他,蓦地知道十五年前自己父亲的死可能并不是意外,还跟多年来一直照顾着自己的长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会儿,怕是已经在监控室里心理崩溃了。哪还管得上听嫌疑人到底说了些什么,更别提还要条理清晰地逐字分析,从对方话里的细枝末节处抓出疑问点了。
都是人,都是血肉之躯。谁都有亲人,谁都有手足。
这位沈警督,专业得近乎铁石心肠。蒋志深深吸了口气,一时间心情复杂。
李宋元也正说到情绪起伏处,提起陈峰,他把牙关咬得铁紧,一脸恨不得啖其肉,食其血的凶残:“别说那狗东西,在死前亲口承认了自己和那起shā • rén案有关!就是他不承认,我也知道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可你并没有证据证明,当年是陈峰买.凶.杀.人。如果一切只是巧合呢?而你所谓的承认,也可能是屈打成招!”蒋志见他武断又鲁莽,不由皱着眉头道。
“巧合?”李宋元像听了个笑话,咧着嘴笑起来:“要不怎么说官官相护呢?警察护黑警,不愧是同行!”
他用铐着手铐的手腕,在桌子上狠狠一敲:“如果他和雇凶者无关,那为什么我爸shā • rén后不到半小时,他就能摸到我这儿来?”
嘴角被扯成一个怪异的角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们杀了我爸还不够,还想来杀我灭口!”
癫狂的悲痛中,一种矛盾的得意心情,让李宋元忍不住哼笑了一声:“他们想杀我?呵,却想不到,有朝一日,陈峰会被我宰猪杀狗般地剁了!我这是替天行道!”
“我看你杀他的手法很专业啊。”老专家盯着李宋元的脸,突然感叹了一句。
被“夸奖”的李宋元更得意了:“我这几年,主要就是在黑市给人办事。”
坐在他对面的老专家和蒋志,自然都不会天真地认为,他口中的“办事”只是帮人跑个腿。
两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李宋元的脸上。
李宋元自暴自弃地一歪身子,手上的镣铐发出一声清响:“你们肯定已经查过我一直在用的那个身份了吧。”
背一条命,或更多,横竖都是要死,他压根没在怕,嘴一咧,非常自豪地说:“不妨告诉你们,那哥们也已经死了。”神神秘秘神经兮兮地一笑:“也是我杀的。”
警方已经查过,那个被李宋元冒用身份的钱森,确实已经失踪很久了。
这个人是个shā • rén不眨眼的疯子。——审讯室和监控室中正参与审讯的几位刑警,默默达成了共识。
“嗯,shā • rén对于你而言,再简单不过了,所以哪怕陈峰有可能只是一个从犯,你也一定要杀掉他。”
老专家顿了一顿,蒋志便立刻用笔,在那个『经人提醒』下划了道横线,见缝插针问道,“可主谋是谁呢?关于这一点,那个曾提醒你,陈峰有问题的人,也一定告诉你了吧?”
李宋元沉默了。收到那封提示邮件的人,是李环明。尽管他并不介意让警方知道,有Whisper这么一个推波助澜者,但却绝不能把弟弟环明也拖下水。
那个隐没在黑暗中的Whisper,大概也是料准了他会为了保李环明,而对邮件的事守口如瓶,才从一开始就选择把邮件发给了李环明吧......
而邮件中所提到的,当年和案件有关的另一个人......
李宋元在心中冷笑,这帮警察对陈峰都百般维护,那另外那个始作俑者,要是他现在说出来,怕也只是打草惊蛇。
蒋志见他缄默,推了推眼镜,又换了个问题:“你刚刚说你父亲对你们很好。你们是指你和谁?”
李宋元愣了愣,而后阴着脸一言不发。这些警察比他想象中更狡猾。
正当他思索着应该如何应对时,眼前这个戴着眼镜的年轻警察又说:“其实,你父亲是被人雇.凶.shā • rén的可能性,的确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