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乐似乎已经默认了眼下的一切,再没有吵闹,回宫后甚至根本没有去见赵恒,但沐桑桑却紧张到了极点,越是这样平静,越让她心里不安。
梦里赵长乐突然从阙楼坠落的画面不停地在眼前回放,她害怕无意中的一点疏忽,就会让噩梦成真。在她的坚持下,左右阙楼都已封锁,初棠殿内外的守卫也都安排的严密,若想在诸多防范这下登上阙楼,基本没有什么可能。
晚膳时,沐桑桑试探着提出让赵长乐一起用膳,也许是分别在即让人心软,也许是赵长乐这一天十分安静,赵恒破天荒地答应了。
赵长乐很快来了,依旧锋利冷硬,但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冷言冷语,只默默地在下首坐下,端起了酒杯。
“公主先吃点东西垫一垫,再吃酒才好。”沐桑桑忍不住劝道,“空腹吃酒容易伤身。”
赵长乐瞟了她一眼,目光落在了赵恒手边的酒壶上,幽幽地开了口:“当年在东宫时,阿爹最喜欢喝十洲春,有时候还背着阿娘用筷子蘸一点让我尝,哥哥,你还记得吗?”
赵恒的神色柔软下来,轻声道:“我记得,阿爹也会偷偷给我尝。”
仓皇出逃,背负了血海深仇,从前那些富贵乡中的生活都被抛却,但那酒味的清冽绵长却始终留在心上,也许是因为这点记忆,他才总是喜欢饮酒。
沐桑桑不觉向赵恒身边极轻微地挪了点,心里那点不安渐渐冒了头。
“小时候记得是很辣的,”赵长乐唇边浮起一个极浅淡的笑意,“但是现在再尝,竟然也能尝出甜味。”
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跟着摇了摇头,道:“这是雪醅,哥哥,你的口味变了。”
赵恒笑了笑,道:“你若是没有饮过,又怎么尝得出来?可见你的口味也总是在变。”
“也许吧。”赵长乐抬手止住想要添酒的宫人,自己又斟了一杯,看着清白的酒色,低声道,“我还记得那年,就是你准备纳云素馨为侧妃那年,我喝醉了大闹一场,那酒就是十洲春。”
沐桑桑心里猛地揪紧了,像是一个闷雷突然在不知名的地方炸开,那些重重叠叠深藏起来的不安和恐惧突然都涌出来,劈头盖脸地围住她淹没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然而很快,赵恒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他绷了脸,沉声道:“只是曾经提起过,从未说过要纳妃的话——好端端的你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就不能有一天安生,好好吃一餐饭吗?”
“如果不是我闹那一场,也许你就纳了她呢?”赵长乐没有理会他的愠怒,神色平静地看了眼沐桑桑,“这件事你还不知道吧?我哥肯定没有跟你说过,他就是这样,什么事都不肯说,只会让人闷在那里猜疑。”
沐桑桑知道自己应该稳一些,但此时心乱如麻,怎么也稳不下来。
赵长乐又看了她一眼,她怔忪不安的神色让她确定了自己的推测,于是她微微一笑,道:“我哥肯定也没告诉过你,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
握着她的手突然变得冰冷,沐桑桑甚至恍惚着察觉到赵恒有些颤抖。她在纷乱之中突然抓紧了一个念头,她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在这时候抛下他。过去都是他护着她,如今她也该相信他,护着他。
无论什么时候,她与他都是夫妻一体。
在赵恒即将爆发的前一刻,她抽出手来轻轻覆上了他的,向着他微微一笑。
那些暴躁愠怒与愧疚惶恐突然全部被压了下去,一股暖意涌上心头,赵恒迅速平静下来,看着赵长乐说道:“我会告诉她当年的事。但,无论当年还是后来,我都自问对你问心无愧,你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很想知道。”
赵长乐冷冷一笑,声音尖锐起来:“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病了那么些年,你在哪里?我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孤苦伶仃没人管没人问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是我对不住你,”赵恒垂下眼帘,眉目间是从未有过的疲惫,“我已经尽力了,但我那时候确实没有能力护你周全。”
“你欠我的,该用一辈子去补偿。”赵长乐冷冷地说道,“现在你想把我赶走,自己去自在逍遥,呵,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这辈子你都得补偿我,你休想抛下我!”
沐桑桑想起那天他的怅惘,想起他沉沉地向她说,他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又想起他说,赵长乐是从长平逃出去时受的伤。
心中一动,她打断了赵长乐:“公主,那时候你多大年纪?”
“与你什么相干?”赵长乐横了她一眼,语气不善。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公主说的是从长平出逃时候的事。”沐桑桑说道。
赵长乐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沐桑桑很快明白了她在惊讶什么,忙道:“不错,陛下曾经跟我说过。”
赵长乐惊讶之后很快恢复了嘲讽的神色:“呵,你既然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那时候公主不到五岁的年纪,”沐桑桑温声说道,“陛下比公主大一岁,只有六岁。天下巨变,到处皆是罗网,陛下他那时候,心中的惶恐未必比公主少。”
五六岁的年纪,即便是天纵英才,也不可能扭转乾坤。更不用说突然之间父母双亡,对于一个从小生在锦绣丛中的六岁孩童来说,该是多么惊慌无助。有时候她自己想起来,也是禁不住的心疼,他能走到今天,实在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尽管她依旧被挡在在真相之外徘徊,但她知道,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要站在他身边,在这个时候,她不能一句话也不说,任由他独自彷徨。
赵恒又将她的手握紧了些,眼中划过一丝柔情。
赵长乐突然抬高了声音,尖锐的刺耳:“所以呢?所以我就该替他去死?!”
沐桑桑吃了一惊,本能地去看赵恒,却见他脸色突然一下全变了。
哐一声,赵长乐猛地掀了下桌子,转身飞快地跑掉了。
那檀木的桌子太沉重,她的力气并不足以掀翻,桌上的东西只是晃了晃,却在此时,啪一声,她先前放在那里的酒杯倒了,清澈如水的酒液泼洒出来,迅速洇湿了绣金的桌帷。
沐桑桑下意识地站起来,她想去追赵长乐,赵恒却拉住了她,低声道:“罢了,你别去。”
他的声音里透着疲惫,闷闷地说道:“让她自己安静一会儿,让我想一想……过阵子我去跟她说。”
他总是以为这些陈年旧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就好了,然而并不是,一件件横亘在那里,让人如鲠在喉,不得安宁。长乐说他总是什么也不说,留人空自猜疑,不是这样的,这件事他那日便想跟她说明白,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说到底他不敢让她知道他也有这么不堪的一面。
但,长乐却不允许他再躲。她这些年尖锐刻薄,种种举止都出人意料,无非还是怨恨,他一天不能化解她的怨恨,她一天就不会放过他,过去他能躲,但现在他成亲了,他不能让她的怨恨殃及到她。
他曾对自己承诺过,要永远护着她的。
赵恒揉着眉心,声音渐渐清明:“让我想一想该怎么说,等想好了就去找她。”
沐桑桑踌躇着在他身边坐下来,然而心里总是不安,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遗漏了。
宫人们默默地撤走了残席,摆上新换的菜肴,沐桑桑看着那些轻柔熟练的动作,心里的不安越来越严重,她重又站起来,犹豫着说道:“我先过去看看吧,总有些不放心。”
却在此时,她想起来了,是那个梦。
阙楼封锁了,但是,宫中的高楼却不止这一处,而今天,也不是赵长乐出降的时候,也许像从前无数次那样,那个梦似是而非,也许只是征兆,而不是真实的映像。
她紧张地抓住了赵恒的手,急急地说:“快走,得去看着她!”
门外一阵惊慌的脚步声,宫人还没到门前就已经叫出了声:“陛下,娘娘,公主上了复道!”
栖梧宫的复道,从偏殿的高阁联通大正殿,因为栖梧宫一直在引温泉水改建,是以门禁是开着的,沐桑桑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赵恒飞快地冲了出去,沐桑桑跟在他身后跑出去,很快在复道下看见了赵长乐。
没有风,月色也很灰暗,天气和时间都跟梦里不一样,但,同样冷厉的赵长乐站在复道的边缘,冷冷地看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并不是骨吖科,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