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什么前辈。”虞黛楚身体慢慢放松,一歪身,靠在大桃树上,缓缓地说道,“我只是个资质尽毁、无缘仙途,仇家马上就要追上来的,普普通通、特别倒霉的小修士。我也不知道什么是金龙,也没有为你们唤醒,更不知道极乐天宫是什么地方。你怕是认错人了。”
对面沉默了。
“我也不知道你们究竟在哪里。”虞黛楚歪着脑袋,倚在树干上,缓缓说着,甚至带点慵懒,“擎崖界没有你们这个宗门的名头,不知道你们究竟是太有名、而我太孤陋寡闻,还是你们对自己的宗门名声太过盲目自信。”
对面猛地问道,“你在擎崖界?”
——很好,果然和她猜的一样,这个能被对方一口说出、仿佛只要提及名字就能被人知道说的是什么的极乐天宫,一定极其有名,那么,她不知道,就一定是因为她没法知道。
所以,这个“极乐天宫”,一定不在擎崖界。
虞黛楚揉着太阳穴,她疲惫的时候,总喜欢做这种小动作,而这样的动作,在她这些日子的逃命生涯中,已经太过熟悉,以至于成了常态。
但唯独这一次,不是因为疲惫。她不疲惫,在那阵气息的包围之下,她现在非常精神,以至于显得神采奕奕,甚至,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哪怕是刚刚筑基、最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时候。
这一次,她只是出于习惯、长久被追杀所形成的习惯。
“你在哪个世界?”虞黛楚直白地问道。
“我们极乐天宫,自然是在沧流界。”对面仿佛忽然想通了什么,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明白了,你是一个道修,现在修为尽毁,还有仇家追杀、生死未卜,是不是?”
虞黛楚勾了勾唇角,其实没有多少笑意,更像是做给自己看,给自己一点精神似的。她想,有点意思,看来对面的修士,学的是别家的道统呢。
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道修以外的传承和世界呢。
“对啊。”她轻声笑了一下,说得轻描淡写,根本不像是一个被追杀、山穷水尽的人,甚至显得有些像在作弄人。
对面显然也为此感到深深的困惑,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相信她的话、顺着说下去,但与犹豫了一刹,最终还是开口了,“那么,也许我能为你找出一条生路来——只要你愿意相信我。”
虞黛楚笑了一下——多新鲜,明明大家都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流程还是得照着电视剧台本走一遍。
“我快死了。”她懒洋洋地说道,“一个人快死了的时候,是不会怀疑太多的,倘若你打算救我,我只会激动得当场叫你爸爸,所以,你若是像想帮我,咱们还是快一点,不要这么多废话了。”
虞黛楚已经没有和人扯皮、为了一点细枝末节纠缠不休的时间。而她此刻仿佛也完全丧失了这种欲望。
她的话语太过直白、也十分没脸没皮,和她甜美柔和的声音配在一起,显得十分违和,以至于对面又被她噎了一下,这才说道,“你方才一定是做了什么,这才气息流转到我们沧流界,正好落在我们极乐天宫的这座分殿之中。”
“我们极乐天宫中,共有四座分殿,每一座中,都有一尊护道灵神守护,它们法力无边、无比强大,镇压着一殿气运,也庇护着本座分殿的一切弟子。然而,时运不济,这样强大的灵神,也不可能永远存在,需要我们长久以气运为它们温养,这才能一直存在。”
“这些年来,天宫渐渐做大,在这沧流界中,无比显赫,被人尊称为魔门圣地,然而论及气运,终究是比不上已是天人的祖师爷。以全宫气运温养,最多也就能勉强温养两尊灵神。这尊金龙灵神,本曾是天宫中最强大、最古老、也最神秘的一尊灵神,偏偏所需的气运太浑厚,令全宫上下齐心协力,也养不起,只能陷入沉寂。”
“这灵神沉寂太久,便会在沉寂中慢慢消亡,倘若再过上几十年,恐怕就会完全消失了。”对面的声音传来些若有似无的叹息,“而我,也因为在天宫中不得重用,而被打发到这处分殿中来当殿主,徒劳地看着金龙灵神消亡,束手无措。”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对面的声音说到此处,忽地精神一振,满是亢奋与期待,“方才你一丝气息流落到这分殿之中,竟直接将金龙唤醒,虽然还未回归当年傲笑九天的气势,却也已是金光大展,神气活现、盘踞于金梁之上了!”
“你知道这说明着什么吗?”那声音问她。
虞黛楚简直像是在听故事。
——魔门?那当真是故事里的东西,她长这么大,别说一个魔修都没见过,甚至于连魔门究竟和道门有什么具体的不同都不知道,要说全部的了解,大概都局限在,同门弟子私下里盛传的话本,里面,魔修往往是大反派。
现在,对面这个声音告诉她,就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对方正站在一个魔修世界,和她对话?
还有什么护道灵神、魔门圣地……
虞黛楚仰起头,凝视着无尽澄澈的天空,时不时有飞鸟悠悠飞过。
——真好啊,世界这么大,她其实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去看呢。
“这意味着,我有着极为庞大的气运。”虞黛楚平平淡淡地说道,说完了,想了一会,还并补充了一句,“也许我就是气运之子。”
——她还有心思玩起了梗。
“……你都明白。”对面怔了怔,缓缓说道。
虞黛楚漫无边际地想着,这有什么好不明白的?即便是土著,也会在常年的话本子熏陶下,生出点这样的期盼,她作为一个穿越者,难道连这点猜测都不敢有?
她只是没想到,还能有气运之子像她这么惨。
——但也不是不可能,这世上不还有一种流派,叫做废柴流吗?看的时候直接从咸鱼翻身部分开始看,真正经历从天才到废柴的那部分,才知道究竟有多难熬。
“你一定是气运之子。”对面严肃,甚至称得上郑重地说道,“而且,不是道门的气运之子,不是别家的气运之子,是我们魔门的气运之子。”
对面说到“魔门”两个字,极其缓慢,刻意提高了音量,重重地说着,仿佛虞黛楚忽不注意到这两个字,就是太过分了一样。
虞黛楚确实愣了一下。
她在道门修行了这么多年,若说有很深归属感或是感情,其实也不至于,只是习惯了。现在冷不丁有人告诉她,你是我们魔门的气运之子,听起来很有点搞笑故事的感觉。
——就好像,她过去这么多年的努力挣扎、甚至把自己搞得惨兮兮的,完全是咎由自取,不仅白活了,而且很可笑似的。
“你不要以为我是在哄你,又或者是在给你画大饼。”对面非常认真,甚至认真地有些过头了,“你刚才那一丝气息到底有多轻微,简直和吹出的一口气,在十里外凡人所能感受到的差不多。要不是我如今步入元婴日久,我甚至都发现不了。”
——哦,所以,对面和她说话的,甚至还是位元婴真君。
虞黛楚这辈子,打穿越以来,在长乐门里苦修,见过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长乐门掌教,一个金丹真人。她的穿越生涯似乎太过可笑,一点也不日天日地,连元婴修士和都没见过。
现在忽然有个元婴修士对她郑重其事,仿佛卖保险一样和她说话,虞黛楚惊愕之余,还有点荒诞的可笑感。
“你现在修为、资质尽毁,只怕是与道修再无缘份,又有仇家相寻,想要活命,只能寻找别的办法,不如入我魔门,学我极乐天宫上法,以你在魔门的气运,再有方才金龙反馈的煞气,想要修习有成,不过是转眼的事情。”对面的元婴真君尽心尽力卖安利。
原来让她觉得暖融融、充满陶然和归属感的,就是魔修的煞气。
“我要是在擎崖界修习了魔修,被人发现了,没两天便会成为过街老鼠,被三大宗门挫骨扬灰,令所有擎崖界修士引以为戒。”虞黛楚轻轻笑了一声,“这条路虽然能解眼前的困境,却也会带来梗长久的危机啊。”
“我可以教你收敛气息的办法。”对面的元婴真君毫不犹豫,“其实我们魔修与道修大不相同。对于道修来说,自己的气息、宗门的功法属性,这些个人烙印一般的东西,都是无需避讳旁人的,就算被人家察觉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对于我们魔修来说,这可能就是杀身之祸的来源。”
“听起来,你们魔门还挺危险的。”虞黛楚轻笑,“我这不会是刚跳出狼窝,又转眼跳进虎穴吧?听起来,你们这个火坑,可能更烫人一点。”
“对别人来说,魔门远比道门残酷。”对面的元婴修士斩钉截铁,“但对你来说,这是天造地设的通衢大道、可上九天!别人是凶险无比,对你来说,却是永远的平步青云!”
“另外,你方才所说的,擎崖界是道门的世界,我们鞭长莫及,而你在那里做魔修,确实十分凶险。”对面的元婴真君缓缓道,“但你可以放心,虽然我现在在天宫中并不得重用,但我好歹还是元婴真君,知道现在沧流界的局势——”
“我们早晚会去擎崖界的。”
这话要是让三大宗门,乃至于这擎崖界的任何一个修士听见了,那可真是不得了,简直就是晴天霹雳——魔门修士这是在宣战啊?什么叫我们早晚会去擎崖界的?你们魔修就缩在你们那小破地方不行吗?
但虞黛楚……没有感觉。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也没有太多归属感——也许曾经是有的,在她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在她刚刚拜入长乐门、仙途坦荡的时候,在她养父母俱在、还有家可归的时候。
但她太累了,命运仿佛一把尖刀利刃,一刀一刀地,硬生生将她好不容易与这个世界所建立的联系斩断,让她成为一个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局外人。
道门统治?可以。
魔门统治?也无所谓。
她若转投魔门,究竟是不是平步青云,是不是真的没有危险什么的,虞黛楚不知道,对面有没有说谎哄骗她,她也无从考证,甚至于,对面究竟是不是魔修、是不是元婴真君,她都没有办法确定。
但她完全可以确定的是,倘若这些都是真的,那么对面的那位元婴真君,是当真非常希望她能转投魔门,甚至都不愿意掩饰这一点,似乎她当真对魔门特别重要,能对她们极乐天宫有着极大的助力。
而她更知道的是,她现在,也是真的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虞黛楚靠在大桃树上,脑袋放空,看着天空,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没想。
惠风和畅,她终于缓缓叹了一口气,开口,却没多少挣扎,只是有点淡淡的、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惆怅,“好罢,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一个穷途末路的人,是没有资格挑剔的。”
对面的元婴真君听见她这句话,便仿佛是听见了什么震撼人心的好消息,以其修为,都掩盖不住言语中的惊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一开口,便是魔门秘典:“极乐原生,极乐……”
这梦境到了此处,就在这位元婴前辈要告诉她魔门典籍的时候,忽然猛地一震颤,一道隆隆响声在虞黛楚耳边炸开,化作一道斥声,“何人窥伺天宫秘法?”
这声音倒也不大,但便仿佛炸雷一般,在虞黛楚耳畔响过,震得她整个人嗡嗡的,几乎当场从那梦境中脱离,猛然记起——
她不是长乐门弟子,也没有修为、资质尽毁,更没有穷途末路,不得已去修魔道!
她在梦境中。
人沉入梦境中后,一旦在梦中受了惊,又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梦,这场梦便再也维系不住了。
满目是一片晃动与震颤,什么魔门、桃树、疲惫,都离她飞远了,虞黛楚面前只剩下光怪陆离与匪夷所思的奇景。
在这无数碎片般的碎梦中,有一片从她眼前一掠而过,令她一瞥之下,短暂地沉浸其中,做这个碎梦里短暂的过客。
梦里,她温顺地依偎在一个宽阔的怀抱里,面颊贴在温热的胸膛上,她半垂着头,看起来柔美又宁和。
低低的笑声顺着胸膛的震颤传入她耳中,痒痒的,还有点让人发苏。
拥着她的人,把玩着她的一缕青丝,垂首,凑到她耳边,轻声细语,“黛黛,你这样,我真的很喜欢。”
声音近乎呢喃,带着一点近乎朝圣般的眷恋,她额前忽地一阵温热,那人将额头贴在她的额前,说的每一句话,都好似缠绵的暖风,在她耳畔、颊边牵缠,“黛黛,你早该这样的。只有自由的你,才会这样熠熠生辉,让人挪不开眼睛。”
“我的眼里只能看见你。”他好似叹息,“只有你。”
“求求你,就这样下去,可以吗?”
虞黛楚缓缓抬起头,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脸,看见他的眼瞳里,倒映着她的脸庞。
她平静地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然后仿佛爱抚似的,缓缓向下探去,看着他露出欢悦又眷恋的笑容,最终移至他的胸膛,然后轻轻用力——
嵌入他的胸膛,握住了他的心脏。
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汨汨涌出,瞬间染红了她的手臂与衣裳,而她神情寡淡到极致,望着他。
他在笑。
仿佛一点也感受不到痛苦,仿佛这只是情人的爱抚,仿佛这是他毕生所求。
虞黛楚就在这温柔的注视里,缓缓开口,字正腔圆:
“shǎ • bī。”
她一用力,捏爆了手里的心脏。
这一刻,游离在梦之外的虞黛楚,忽然看清了对面那张脸的样子,她瞪大了眼睛,那是——
单琅川!
她被这场梦吓醒了,当场睁开眼。
——正对上单琅川那张满怀期待、暗含期盼的脸。
虞黛楚: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