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虞黛楚抓瞎时,苏鹤川的声音便忽地在她耳畔响起,“周芳瑜是极乐天宫的真传弟子,在沧流界的名气很大,你可以装作不认识她,但绝不能装作没听说过她。”
即使不是极乐天宫的弟子,苏鹤川对于周芳瑜这个名字也有印象,倘若虞黛楚因为一无所知,而作出从未听说过这个人样子,那么便一定会被看出破绽。他只恨传音时,不能把速度调到最快,以至于一句话只能压缩到最简短,没办法体现出这一环的重要性。
苏鹤川面上还带着笑意,朝周芳瑜瞥了一眼,又饶有深意地望了褚晗日一眼,后者脸上的笑容还带着点得意,虽说猝不及防遇到苏鹤川,让后者的击杀计划泡汤,然而自己身旁的帮手能将苏鹤川的帮手稳稳压上一筹,也是不错的事情。
——毕竟,他想做血海第一真传,这才一心想着要杀苏鹤川,其实两人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如果能跳过shā • rén这个步骤直接稳压苏鹤川一头,也没什么不好。
苏鹤川与褚晗日之间的嫌隙已久,对这老对手的心思再了解不过,此时不过一哂。他根本没有开口,除却传音之外,便等着虞黛楚说话。
这倒不是苏鹤川想推脱、把压力都推给虞黛楚承担,而是他把虞黛楚说成是极乐天宫的真传弟子,两人相处的模式就算稍有强弱势、终究是平等的,方才一直都是由他说话,现在人家极乐天宫弟子之间对话,他总不能也一手包办,那样难免要引人生疑。
这一关,只能虞黛楚来过。
苏鹤川神色分毫未变,看不出对这局势有什么焦虑,似乎老神在在,对面前的事情不以为意,只等着虞黛楚开口说一句实话,就能让面前的几人都算盘落空。
但他的注意力,始终落在虞黛楚身上。
虞黛楚沉默了一会儿片刻,缓缓说道,“原来是周师姐。”
眼前这个女修的气息,看起来是很晦涩浑厚,可见修为是比虞黛楚要高的,不过高得也有限,多半就是金丹后期的境界,绝对还没有到金丹大圆满,也就意味着元婴的门槛边都摸不着。
没有凝婴,对于虞黛楚来说便还都不算什么不可对抗的敌人,至多是有些棘手。
她漫不经心地听着苏鹤川的传音,判断得出后者对于极乐天宫的了解其实也不是很多——也许是因为苏鹤川对此并不关心,但虞黛楚觉得这个可能很小,苏鹤川一看就是多虑多谋的人,对于整个世界必然要细细了解一番才会甘心。
那么,只可能是因为极乐天宫对于自身情况非常谨慎,以至于整个沧流界对他们的了解都不深。
“极乐天宫一共有四座分殿、一座主殿,主殿是宫主所在,在极乐天宫有超然的地位,不过,近两百年以来,现任天宫宫主萧沉鱼不爱理事,已闭关修练很久了。那四座分殿分别是流火殿、青丘殿、揽月殿和玄黄殿。其中,流火殿与青丘殿最为强势,萧沉鱼不问俗务,极乐天宫的大小事务便多半由这两座分殿殿主掌握,而行走在外的极乐天宫弟子中,也多以这两座分殿为主。”
苏鹤川的话还没有说尽:面前的人是流火殿的,所以,你可以选择揽月殿或是玄黄殿。
虞黛楚缓缓说道,“周师姐不认得我,想来也不奇怪——我们分殿的金龙,确乎长远不见神踪了。”
周芳瑜本是凝视着虞黛楚,对后者的来历隐约有些怀疑的:倒也不是说虞黛楚看上去不像是极乐天宫的弟子,如果只看气度和修为气息,虞黛楚是一点毛病也没有,别说是极乐天宫弟子了,就算说虞黛楚是哪座分殿的唯一传人、下任殿主,周芳瑜也是信的。
然而,就是因为虞黛楚看上去气度斐然、太没毛病了,周芳瑜才因此感到怀疑──如果极乐天宫当真有这么一个出众的弟子,没道理她不知道啊?
同样是魔门圣地,极乐天宫弟子间的竞争、环境的残酷绝不比血海来得少,周芳瑜作为流火殿的大师姐,倘若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知道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连隔壁分殿有什么出色弟子都不知道,那她的坟头草早就比人还高了。
故而,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又出色又没见过的同门,周芳瑜第一反应自然便是怀疑──说起虞黛楚是极乐天宫弟子的人,可是苏鹤川,而非虞黛楚本人,这其中可是有本质区别。不听虞黛楚亲口说一句、经过因果镜,周芳瑜绝不相信。
然而,此时虞黛楚一开口,虽然仍然没有亲口承认自己是极乐天宫弟子,却说出了“金龙”二字,倒把周芳瑜的疑心解去了七分。
极乐天宫有护道灵神的存在,这是沧流界许多修士都知道的事情,也是极乐天宫对外的巨大震慑。然而,外人只知道极乐天宫有两尊护道灵神,一为毕方,一为九尾,却不知道极乐天宫其实共有四尊护道灵神,不过因为天宫气运不足,这才将其中两尊过于沉寂。
而就算是在极乐天宫内,弟子们知道共有四尊灵神,却也少有人知道究竟是哪四尊,那沉寂的两尊,究竟是什么化身。这对于极乐天宫来说,其实不是什么重要机密,然而很少有人提及,也就不可能刻意向外流传,现在知道的,多半是天宫中的分殿殿主、长老,还有就是周芳瑜这样地位颇高的真传弟子。
虞黛楚一开口,直接点出金龙,话里还隐约夹枪带棒,没有一点好声气,周芳瑜立时便去了七分疑心。她也不去接虞黛楚话里的刀子,只作没事人一般,朝虞黛楚笑道,“原来是玄黄殿的师妹,我实在孤陋寡闻,竟不认得虞师妹这样的后起之秀,不知师妹究竟是哪一年入的本宗?”
周芳瑜虽已去了七分疑心,终究还是要再试探一番。
虞黛楚在等苏鹤川场外提示,周芳瑜到底多大了,从而编一个合适的时间线。
但她等了片刻,只等来苏鹤川一句空话,“周芳瑜四十年前成名时,已是金丹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年纪。”
虞黛楚忍住挑眉的冲动。
“魔门竞争残酷远非擎崖界能及,修士往往半途陨落,一路上能见证的多半都死了,过往也就淹没于时间,也就没什么人能在周芳瑜成名后流传确切的信息。况且,魔门修士对自己的来历,往往无比谨慎,并不会像擎崖界那般,几岁筑基几岁结丹全天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也知道,魔门是有因果的。倘若这修士凝婴后结了仇,之前的消息已经散布开,被对手寻到机会、拨动因果怎么办?”
苏鹤川也很无奈,他当然有心为虞黛楚提供线索,奈何魔门竞争激烈,修士也无比谨慎,对方还是个圣地真传弟子,即使是苏鹤川,没有花费大量心思、偶然遇见的情况下,也很难打听到什么有用信息,为今便只能看虞黛楚的临场发挥了。
他凝视着虞黛楚,恨不得自己亲自上前帮她将这一关过去——他确乎不了解极乐天宫的许多情况,然而他却深谙许多话术。也许周芳瑜能一路走到极乐天宫分殿大师姐的为之,想必也是个非常谨慎、对话术无比熟悉了解的人,但苏鹤川对自己向来很有信心。
他信自己,却很难相信别人。
就好比此时他望着虞黛楚,神色好像无比平淡,心里想的却是,倘若虞黛楚妹能将周芳瑜敷衍过去,他究竟该怎么办。
“几十年前的往事,周师姐这么寻根究底,究竟有什么意思?”虞黛楚满脸写着不耐烦,“那么,我也想问问周师姐,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入门、什么时候筑基、什么时候结丹的?流火殿确乎十分不凡,但周师姐若没有本事将我就此拿下,还是不要摆出下任殿主的谱来。”
周芳瑜当然不可能和虞黛楚就此刀兵相见,这对她的好处远小于要付出的代价,身侧是虎视眈眈的魔门修士,没有一个是善茬,倘若她与虞黛楚动手,且不论后者的实力究竟如何,眼看着苏鹤川是肯定要出面的,那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大家陷入混战,仗着人多势众,将虞黛楚二人逼得逃遁而走。
然而,褚晗日也许能笑嘻嘻,把这事说出去隐约胜过苏鹤川一筹,周芳瑜却又能得到些什么呢?倘若虞黛楚不是极乐天宫弟子,她也不过是多了个来历神秘的敌人,还把苏鹤川给得罪了,褚晗日也没那么大方,给出的报酬也不会有许诺击杀时那么多。
更何况,倘若虞黛楚当真是玄黄殿的弟子,那周芳瑜无疑是将一个很有实力的同门给得罪了——在她们这种魔门圣地里,不得罪一个人也许也没法与那人保持友好和平共处,但得罪了一个人,是绝对要走到刀兵相见的。
周芳瑜想坐稳流火殿大师姐的位置,就不可能是个还没将人底细打探清楚便轻易树敌的人,她闻言微微一笑,见好就收,“我不过是见了同门师妹中竟有虞师妹这样出众的人物,心中欢喜罢了,师妹不喜欢,我就不问了——不过,师妹的芳名,总归是好说与我的吧?”
她说话间,神色有些黯然,仿佛当真是想和虞黛楚你好我好,做个一见如故的好姐妹,而虞黛楚完全不领情一样。
“极乐天宫有些弟子的作风就是这样。”苏鹤川的传音适时地在虞黛楚耳畔响起,“你也不必介意,这是极乐天宫恶心人的传统手段、看家套路了——你在沧流界待得久了,就会知道了,不止是极乐天宫,其实这沧流界五大宗门,每个宗门都有自己独属的看家恶心人手段。”
总之一句话:认真你就输了。
这样的认知,显然不仅是苏鹤川一个人懂,在场的所有人都不陌生,也许都被这样坑过,哪怕明明和周芳瑜是一道来的、暂时属于同伴,也难免露出“有被恶心到”的神色来。
周芳瑜视若无睹,反倒勾起唇角,目光流转过在场所有人的脸色,微微笑了起来。
这样的作态,虞黛楚不是不会的。
“我还以为,师姐当真是欣赏我。”她从善如流,露出落寞的神色来,淡淡的,却又恰到好处,“谁能想到,周师姐见了我这么久,甚至与我说了这好些话,居然连我的名字身份都没有想起来——还说什么心中欢喜,可见是我太傻太天真了。”
——难道她们见过??
周芳瑜一噎,脑子里飞速回忆往事,试图从记忆深处扒拉处一个虞黛楚的样子,然而无论她如何回忆,却一个都对不上。
“不过,虽然师姐并不看得上我这样蠢笨的同门,我却对师姐格外敬佩的。”虞黛楚话锋一转,对着周芳瑜似笑非笑,“小妹刚刚择定新府,之前无缘与周师姐这样的贵人相见,今日碰巧遇上了,师姐总该给我一个面子,前来小坐吧?”
苏鹤川一怔。
他万万没想大,虞黛楚不仅要把周芳瑜怼一顿,还要把周芳瑜请进云山灵府里做客!
——她是真把云山灵府当成自己家了吧?
倘若是没有见到虞黛楚,这云山灵府对周芳瑜来说,便只是兴起前来一探、纯粹玩票的郊游地点,然而虞黛楚这个大活人从里面一出来,云山灵府便忽然成了龙潭虎穴,危险程度大大不同了。
“我是应褚道友的邀请来的,自然是要听他的意见。”周芳瑜笑了笑,主动退了一步。
“倘若虞道友愿意,自然要上门叨扰。”褚晗日大笑道。
无论是虞黛楚、苏鹤川,甚至于是周芳瑜,都愣了一下。
对于谨慎无比的沧流界修士来说,这实在不是一个足够审慎的决定。要知道,一个魔门修士的洞府,即使是刚刚落成,也有可能满是机关与阵法,对于贸然进入的外人来说,杀机四伏。倘若主人想要取客人的性命,那可比平时容易得多。
虽说这洞府在褚晗日眼中是虞黛楚的,但其实和苏鹤川的洞府,也没有太大区别——毕竟,苏鹤川和虞黛楚的关系,一看就知道十分亲密,以至于互相之间能委以信任的地步,这对于魔门来说,简直就是至交好友了。
至交好友的仇敌进了自己的洞府,至交好友又在身旁,能忍住不动手的,能有几个?
褚晗日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却偏偏还要答应,这究竟是图什么?难道闯一番生死陷阱,对于他来说还是一番不容错过的经历吗?
就在这莫名其妙、怀疑不解的打量着,褚晗日又是哈哈一笑,“不过,不是今天。”
虽然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也是符合情理的反应,但无论是虞黛楚、苏鹤川,还是其他几个应褚晗日之邀前来助拳击杀苏鹤川的修士,都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白眼。
众修士:就这?
“虞道友不要误会。”褚晗日小小地耍了众人一番,却好似没事人一样,朝虞黛楚没脸没皮一般笑得十分爽朗,“我不是在推脱,只不过,今天是当真不合适,或者说,我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机会。”
他仿佛话里有话,虞黛楚瞥了苏鹤川一眼,发现后者没有什么反应,便挑了挑眉,“哦?褚道友究竟是想说什么,不妨直言,我没空跟你在这猜哑谜。”
褚晗日被她怼了,脸上仍然是笑眯眯,“虞道友,你方才对周芳瑜道友说,你们都是同门,她却连你是谁、你的名字都记不得,其实我要说,这是自然的。”
他这话简直是骑脸输出,当着虞黛楚的面嘲讽她没本事被人记住。
倘若虞黛楚当真是个有脾气有傲气的人,就绝不能容忍旁人说起这句话。即使她当真不在乎,为了极乐天宫的名声,也不能任由一个血海弟子在她面前这么说。
前提是,虞黛楚真的是个极乐天宫没有姓名的女同学。
——她当然不是。
虞黛楚似笑非笑,却没有当场发作,反而朝周芳瑜望了一眼,“周师姐,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脑子笨,实在有些听不懂?是不是在说你看不起我啊?”
褚晗日本来是想激她一激,看看虞黛楚的反应的,谁能想到这人居然这么会做阅读理解,那隐约的试探便当场打消,赶在周芳瑜说话前开口,“虞道友也不必去问周道友,我只说我的愚见。”
“虞道友确实可以逮着我和周道友怼,我们也确实说不过你,不过,这只是因为我们不想和你计较。”褚晗日虽然还在笑着,脸上的神情却好似无比冷酷,“你该知道,一个人若是没有名字,只能是因为,她不配叫别人记住她的名字。”
虞黛楚搁这儿听他一句句试图给她戳心窝,没有一句在点子上,内心无比平静,甚至还有点想笑。
——就这?
褚晗日觑着她的面色,似乎仍然平静无波,一点也不见被戳中痛脚,又或是被当众冒犯的恼怒,神情平淡得好似说的是个与她无关的人,不由暗暗纳罕,口上却没停,“总之,一个大名鼎鼎的修士倘若想单独开一洞府,那是顺理成章的,但一个不能让人记住名字的人想要开洞府,便是当面邀请人家来做客,对方也不愿意答应。”
褚晗日坚持不懈试图戳虞黛楚的心窝子,虞黛楚只觉得他啰嗦吵闹,虽然她明知褚晗日接下来一定还藏着点别的话,却根本不想给他顺理成章讲下去的机会,“哦,是吗?既然褚道友不愿意做客,就不要来好了。”
褚晗日一怔。
“你早该和我讲清楚的。”虞黛楚神色无比平淡,平淡到刚才邀请褚晗日,好像只是迫于礼貌不得不这么做、其实心里一点也不情愿,现在被拒绝了非常开心一样,“我当然不会强求道友来做客。”
褚晗日噎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