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黛楚愣住。
这广告词,这个身影,好像有点熟悉啊?
“单氏美颜霜,让你斗法后拥有更潇洒的姿态,赢得心仪之人的青睐。”那人将手头的玉瓶放下,转眼又换上了一个新的小方匣子,“爱斗法,更爱你心中的ta。”
啊这,啊这……
虞黛楚脚趾抠地可以抠出一座极乐天宫,一转头,看见谢衍一副淡然自若不为所动的样子——当然,她怀疑更多的是见怪不怪,神色自若地带着她上前招呼,“沈道友。”
坐在山巅自顾自说着广告词的修士也是元婴期,两人靠近时没有刻意收敛气息,故而他早就察觉了。正常人若是发现两个实力不下于、甚至于更胜过自己的人靠近,都会赶紧放下手头的事情,就算对方不是来找自己,也该警惕一下。
然而这个修士不。
他镇定自若地、旁若无人地说着广告词,直到谢衍带着虞黛楚靠近到十步以内,这才缓缓抬起头,将手中的玉匣放下,露出一张对于虞黛楚来说熟悉又陌生的脸。
虞黛楚虎躯一震!
“有什么事?”沈琤冷淡地问道。
这个坐在山巅旁若无人地推销,让山下布置阵法的修士们痛不欲生地边干活边听广告的元婴修士,竟然是沈琤!
虞黛楚记得当初沈琤的修为和严列、叶白薇差不太多,三十多年过去,后两者都还在金丹徘徊,这人怎么就已经元婴了??
这么算来,沈琤凝婴的时间,说不定比她还要早。
“我来,是想同道友商议一下,接下来的两处阵法,我们两家是否可以换一下。”谢衍和声道。
“为什么要换?”几十年没见,沈琤的修为简直是一日千里,而他通身的气势,却好似比当年要冷上太多——虞黛楚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觉得他坐在那里,也像是一把锋锐无比的剑,剑气纵横,试图将所有凑近的东西都劈成两半。
这和当年虽然锋锐冷淡,但内心是个纯粹小可爱的沈琤,简直判若两人——或者,更准确地说,当初的沈琤是纯粹爱剑的、让人能轻易感受到是个鲜活的人,然而如今却更像是一把剑,冷冰冰的,锋锐是真的,却又好似缺了点人气。
虞黛楚倒也不是不许别人比自己修练得更快。她做天才做了这么多年,不是因为只有她才能做这个“第一”,而是因为她有这个本事。倘若别人的修为和进步超过了她,那自然是她自己的问题。
然而,沈琤的飞速进步,总让她觉得十分古怪,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沈琤冷冷地望了两人一眼,将手边摆着的长剑随手提起,站起身来。
随着他的起身,一股蜇人的锋芒便好似忽然对准了他们一样,虞黛楚感到一股几乎如刀锋在前的寒意——这简直像是赵浮琼刚出剑时给她的感觉了。
她心中惊愕极了,但面上却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神色不变,心念一动,灵气微蕴,转眼便将这逼人的锐气抵消,一切如常了。
——沈琤一定是有所奇遇,不然不会忽然精进这么大、变化也这么大。
“你什么时候回擎崖界的?”出人意料的,沈琤听完谢衍的话,站起身来,第一句竟然不是回应谢衍的提议,反而是朝着虞黛楚望了几眼,打量了一会儿,“你的修为增长很快。”
——会直接说起“回擎崖界”这四个字,只怕沈琤也是知道她在魔门的名头了。看来,沈琤这些年来的修为精进,也让他在伏龙剑宗得到了相应的地位。
不过,他就这么大剌剌地直接问起,有点太无所顾忌的样子,倘若虞黛楚真的有什么问题,又或者代表着什么机密,双方面上都不好看。
但,让沈琤这种性格的剑修思考八面玲珑,确实是太为难人了。
“好久不见。”虞黛楚微微一笑。
虞黛楚但凡和人交谈,一般都会无比顺手地套上禁制,在下面布置阵法的小修士什么也不可能听见。
然而,一向对于大佬之间的交谈和八卦无比好奇的小修士们,此刻对阻碍他们听墙角的虞黛楚,不仅没有一点怨念,反而感到谢天谢地:
虽然看起来非常荒诞喜感,但像是沈琤这样一身剑气的大佬,即使是热情推销,那对于观众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啊?一个元婴真君亲自向你推销,哪怕是臭着脸,散发着杀气,态度再差,难道你还敢不掏钱吗?
沈琤虽然没有强制购买,也没有逼人买的意思,他做广告简直有点走程序的意思,但即使是这样,他坐在那里推销也很让人害怕好吗?每次他监工到一半,都会有人哭着跑上去,两腿打颤递上钱包,请沈真君不要再推销了,他买!
偏偏他们这些人是受宗门命令,必须在这布置阵法,想跑也没得跑,沈琤自己就是监工,只能一边苦哈哈工作,一边还要听死亡广告,怎一个惨字了得?
现在沈琤的广告停了,大家齐声高呼万岁还来不及,谁愿意听沈琤的八卦啊!
“你的修为增长才是真正的快,倘若咱们早点遇见,只怕你还没看见我凝婴。”虞黛楚避重就轻,“之前与你们伏龙剑宗的赵浮琼道友见了一面,我还记得当年你说我们有相似之处,早晚可以交个朋友,交手一战,今天见了才赵道友,觉得你是当真很瞧得起我了。”
沈琤目光沉沉,落在她的脸上。
像他这样的人,哪怕只是一点微小的动作,也足够令人心惊胆战,更不必提这样带着审视的打量,然而且不提虞黛楚见过了太多的强者,最重要的是,她从来都不是什么会对着压力屈服的人。
她淡然自若,甚至还有心思朝着沈琤勾唇笑了笑,“单道友的事业,原来你还在支持。”
沈琤凝视了许久,终于收回目光。
他虽然不是什么情商高的大佬,但看问题很是清楚,虞黛楚的身份存疑,但周身的气息却是清正的道门灵光无疑,背后又有太玄宗,不应该直接判定为魔修。
而她既然提起了赵浮琼,说明赵师姐也是这个想法,不打算直接带回宗门。沈琤知道自己不是做领袖的料,他也无意于背负起这么多人的命运,他需要做的就是跟着有见识有决断的人的步伐走,做最锋锐的一把剑。
对于赵浮琼这个大师姐,即使沈琤修为一日千里,也仍然是十分敬服的。
“承诺了的事情,就应该做到。”沈琤神色还是冷冷的,但已经去了那股锋锐慑人的气势,显得微微和缓了,“在没有飞升之前,我都会做他的宣传大使,这是当初说好的事情。”
虞黛楚感慨:这简直是诚信大使、道德楷模!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风光后信守承诺,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可以毁约的情况下还坚持创造新的黑历史。
就冲着沈琤坚持不懈地尴尬宣传,虞黛楚就要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你!
“你不要妄自菲薄。”沈琤没停,“你的气息很隐晦,修为很强,实力应该很不错,你当初能碾压我,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对手。”
他点点头,郑重其事,“我记得你那时曾向我允诺过,公平认真地一战,现在是否可以兑现?”
啊这,啊这……
“现在?”虞黛楚试探。
“此时,此地。”沈琤一点也没觉得虞黛楚的“现在”包含了无限的否定,格外认真地强调,“就是现在,我准备好了。”
“我多年没有回到宗门,只怕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虞黛楚断然拒绝,“今天能与沈道友一见很高兴,但斗法还是免了吧。”
沈琤这么多年里,见过很多对他的斗法邀约表示敬谢不敏的,他始终无法理解,这些人明明并不是觉得他太弱,也不是没有和他一战的实力,为什么不愿意同他一战呢?
但迷惑着迷惑着,虽然没能给这个问题解答,却也已经习惯了。
沈琤追问,“那么,你究竟什么时候有空?”
筑基期的时候问,说要等金丹,他等啊等,不仅结丹了,现在都已经凝婴了,还要等?等到什么时候?
飞升之前,总得打一架吧?
“总有机会的。”虞黛楚敷衍。
谢衍被沈琤直接忽略,也不恼,只是微笑着在一旁看两人交谈,此时才终于开口,“魔门入侵在即,两位最好还是保存实力为妙,沈道友还要监察阵法,恐怕这不是一个斗法切磋的好时机。”
虞黛楚东拉西扯就是不愿意给出一个正面答复,沈琤有点失望,但也没有强求——谢衍说的没错,他虽然更像是独狼,却终究还是背后有宗门要背负的人,纵使虞黛楚的身份成谜,他自己总归要为对抗魔门奋力献身的。
“等到魔门大举入侵,道友还怕没有对手吗?”谢衍再劝。
沈琤心满意足,终于不再追问虞黛楚何时交手,但他话锋一转,倒是问起虞黛楚魔门有哪些实力过人的元婴修士……
伏龙剑宗的人是真的很难缠,虞黛楚是真的见识到了!
“道友,我之所以提及互换,是有原因的。”谢衍着重强调,“按照推算,我们两家互换一下,可以早半个月收工。”
提前收工这句话一出来,沈琤当即把远在天边、暂时没法交手的魔门元婴修士扔到了脑后,终于认真听起谢衍的提议。
虞黛楚谢天谢地并极致赞美:打工人万岁!
她对于擎崖界的布置丝毫也不了解,此时正好是个机会,静静旁听了谢衍与沈琤的交流,大致得知,擎崖界对于阵法分布的测算,是严格按照两界交汇的地界来的,只要所有的阵法都完工,便能成为拦住沧流界修士的第一道防线。
这显然是个大计划,已经进行了五年了,属于阳谋,沧流界的修士必然会发现,却什么也做不了。
投入极大、回报也很高,费时费力但靠谱的笨办法。而很多时候,应对大场面,需要的就是笨办法。
谢衍负责的那部分原属于太玄宗,但等他亲自勘察,就发现与伏龙剑宗负责的阵法部分更接近,也更适合,换给伏龙剑宗是更有效率的做法。
虽然太玄宗与伏龙剑宗之间,因对待魔门的立场上有所分歧,但魔修就在眼前,显然更能拉仇恨,谁是主要矛盾,大家都心里有数,所以这矛盾没有扩大,双方合作还是很有默契的。
或许有人会激化双方的矛盾,借以让自家的利益得到提高,但沈琤不是这样的人,谢衍的提议有道理、大家都方便,他便会爽快应下。
同这样的人商量事情,还是很省心的,这也就是谢衍专门找赵浮琼和沈琤的原因了——赵浮琼是明白人,沈琤是实在人,这两种人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他这人一向都是这样,说话做事有点认死理,不太通人情。”谢衍把事情交接好,带着虞黛楚回太玄宗,路上聊起沈琤,“不过,这样的人也有好处,就像是单琅川的那个广告,一般修士实力上去了,就会翻脸不认人,他就没有。”
本来谢衍还有事情要忙,向沈琤交接婉了就该回别的阵法处监察了,现在遇上了虞黛楚,便先将她领会宗门。
虞黛楚暂时没打算思考谢衍这番行为背后究竟是不是藏着“这个师妹有点可疑,我要亲自带回去,免得她跑了,藏在擎崖界里偷偷搞事”这种想法。
她的身份和行为确实可疑,一切怀疑也都很合理,但在对方的态度很好,目的也不明确的情况下,虞黛楚一般不会从恶意角度揣测别人。
——因为没必要。
无论别人究竟怎么看她、怎么想她,只要没有落实到行动处,都与她无关。她既不在乎,也不愤怒,甚至懒待去想。
只要她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就足够了。
“他的修为升得很快。”虞黛楚随口说道,“当初我们初见的时候他还只有筑基后期,现在却已经凝婴了,算来,不过是短短几十年就凝婴了。”
百来岁晋升元婴期,这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件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即使是谢衍这样,放在太玄宗也能称为天才之冠的人,真正晋升元婴,也要到一百六七十岁开外了。
百来岁凝婴,就意味着谢衍这样的天才在他的面前也不过只是平庸之姿。
——何其可怖?
然而,令虞黛楚惊愕的事情,对于擎崖界的绝大多数修士来说,已经是几年前的老新闻了,所有的震惊和错愕,都已经经历过一论了,谢衍当然不是不震惊,但总不能震惊好几年吧?那不得直接变成心魔了?
故而,虞黛楚的一番感慨,落在他这里,就成了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你百岁凝婴,不是比他更强吗?”
啊这……
谢衍这一眼有点意味深长,带着“你知道我究竟想和你说什么,请你自己细细体会,不要让我来细说”的意思。
赵浮琼和沈琤都能知道虞黛楚的双重身份,谢衍还能不知道?
虞黛楚挑了挑眉,从容地闭上嘴。
关于魔门的事情,虞黛楚肯定是要解释的,毕竟她也不是那种言情小说女主角,明明可以说清楚的事情,非得闹别扭造成误会,更不会因为宗门的怀疑,就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可疑人士受到怀疑,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天才背叛,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嘛。
但让她现在就对着谢衍巴拉巴拉,虞黛楚又深觉没有必要,反而显得她气短心虚。况且,谢衍也不是真正能决定事情的人,现在急急忙忙朝他解释,还不如进了宗门,等人都到齐了一起解释——这一点三堂会审的耐心,宗门肯定还是会给她的,而不是直接拿下,就地格杀。
而倘若宗门对她的态度到了那个地步,她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如此武断又不信任,她待着也是受气,解释清楚了也会被怀疑,还不如直接杀出去完事。
——大闹天宫的本事她现在还没有,保命杀出去的实力还是勉强有的。
她安静了片刻,便又若无其事地问起了别的话题,“刚才赵浮琼最后的话,好似别有深意啊?”
赵浮琼说“我可以给你个面子,别人就未必了”,听起来怪像是在威胁的,但虞黛楚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像。
谢衍一点也不奇怪她会这么问,“本宗的态度更温和,希望能和沧流界的魔门和平共处——当然,得是约束对方行为的情况下的和平共处。”
倘若像魔门在沧流界那种横行霸道、不把低阶修士和凡人当人看的行为,太玄宗是绝不可能容忍的。
“伏龙剑宗则更激进一点,他们不仅主张对魔门坚决抵抗,还要将魔门赶尽杀绝、断其传承。”
虽然双方的主张不一致,但在维护道门修士的立场上还是一致的。谢衍说起双方的主张,也没有带上任何情绪色彩,只是简短地介绍了一下,“伏龙剑宗内部,也有两种不同的声音。”
像是伏龙剑宗的那位太上长老就主张赶尽杀绝的极端激进立场,还有一部分人却觉得只要将魔门大部分有生力量消灭就行了,不必造那么大杀孽。
“赵浮琼是后者?”虞黛楚若有所思。
谢衍不置可否,“她可能是后者,也可能不是。”
作为伏龙剑宗的大师姐、下任掌教,赵浮琼的立场永远会和宗门保持一致,从她私心里出发,更支持后者,但倘若伏龙剑宗坚持前者的立场,她也会随之调整。
“我、裴玠、赵浮琼,你都不必探究立场。”谢衍淡淡道,“无论我们心里想的是什么,站在外面的时候,我们就代表着宗门的立场。”
赵浮琼今天抬她一手,并不意味着就与太上长老的意思背道而驰了,仅仅只是因为还没到必须为难她的地步罢了。
这是赵浮琼的立场,也是谢衍和裴玠的立场,受其任,承其重。
虞黛楚眼神微动,却只是微微地笑了笑,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转而问道,“那么,清欢宗的立场就是不偏不倚了?”
清欢宗在擎崖界的立场,一直都是这样。实力没有很强,但也不太弱,在太玄宗和伏龙剑宗之间做个端水党。
“说来我倒是很奇怪,为什么本宗竟然会选择在魔门的事务上保持温和派?”虞黛楚笑道,“擎崖界本来就已经够挤的了,现在还要再让人挤进来,宗门竟然也会同意?”
她一直觉得太玄宗的立场应该更激进一点——起码也得有伏龙剑宗的温和派那么激进才对。
保留凡人和低阶修士,灭其道统,让道门继续一家独大,这才是正常做法。
现在太玄宗竟然还主张与魔门和平共处——这简直像是个慷慨到过分的圣母了。
从小就在太玄宗长大的虞黛楚:这不是我熟悉的太玄宗!
“宗门的立场,自然有掌教的考量。”谢衍语气倒不生硬,但每个字都带着坚决的拒绝,他微微地笑了笑,“等回了宗门,你再去问问掌教吧。”
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