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黛楚”再强,也终究是人,而不是已经得道的神仙,她修为尚在的时候,尚且也有左支右绌、一时疏忽的时候,又更何况修为散去,成了一个凡人?
总而言之,她一步步竭尽全力,也仍是慢慢上了死路。
梦境一步步展开,虞黛楚便好似一步步沉入其中,这本来与她界限分明的梦境,不知不觉中,主角已成了她自己,她不再是旁观着梦境的发生,而是自己在经历。
她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已拜入太玄宗门下,忘记了自己已结成金丹,更忘记了自己身处梦境,当真以为自己是长乐门曾经的天才弟子、如今修为尽毁、濒临绝境的那个人。
虞黛楚一步步向前走去。
她已经很累了。长久的逃窜、终日的算计,已令人一刻不得放松,精神永远紧绷,不知道杀机和死亡究竟什么时候会来临。能走到这一步,她已然十分了不起。任何一个凡人能走到如今,都只能说是奇迹。
倘若换一个人,竭尽全力、只为求一条生路,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生路,也许此时已是濒临崩溃边界,恨不得当场痛哭一场,指天问地,控诉自己只是想活下去,花了这么大精力、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为什么还是不可以?
如果早知如何挣扎都是死路一条,那努力挣扎奋斗,究竟有何意义?反正都是一个死字,她还在坚持着什么?又在相信着什么呢?
但虞黛楚不会。
她只是有点疲倦地走着,每一步都竭尽全力,即使对于修士来说,这几步走了和没走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罢了,然而,她正是凭借这每个微小的步伐,在一次又一次的不可能中活了下来。
但她终究还是有走不动的时候。人之所以修仙,就是因为凡人之力终有极限、终有尽头、终有穷竭之时。
虞黛楚倒在一棵巨大的桃树下,试图爬起来,却一个踉跄,又摔了回去。
她知道自己的样子确乎是很狼狈的,这逃生的每一天、每一次、每一步,大约都是很狼狈的,倘若让那个昔日嫉妒、此时势必要她命的仇家看见了,定会哈哈大笑,狠狠地、快意地笑上一番,一扫之前的憋屈与嫉恨。
但想活着,本身就是很难的,活在这个世上,没有哪件事是很容易的。
虞黛楚望着参天的桃花树,风吹过,带下些许红蕊,落在她身上,似乎在为她装点。无论旁人遇到这种事,究竟心中如何怨恨,其实就她的本心来说,除了有点累,有点迷茫,就没有更多的情绪了。
她只知道自己在等一个契机,一个可以翻身、可以一扫危机、可以让她重新修仙、报仇雪恨的契机,她知道自己走下去,总归会遇到这样的契机的,而她一定能抓住。
——只要她走下去。
她真的,真的是一个,永远不会沮丧、不会怀疑的人。
她伸出手,撑在地上,指尖触及那株巨大的桃花树,忽地一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她一般,忽地直冲她心间,带着一股庞大、古老、恐怖又令人震撼的气息,将她浑身包裹在其中,让她全身舒泰,仿佛置身于温泉之中,暖烘烘的,一时沉迷又陶醉,甚至不愿醒来。
虞黛楚太疲惫了。
长时间的追杀与逃窜,令她身心俱疲,令她殚精竭虑,而之前的暗算所带来的伤痕,还在她身上,给她带来满身的痛楚,让她的身躯,赶不上她的意志,更赶不上她的愿望。
但此时,在这股奇妙的、遥远的气息传来时,她仿佛忽然全然忘记了疲惫和痛楚,整个人轻飘飘的,舒服得简直不像在人间,在这陶然中,甚至隐约露出微微的笑意。
在这陶然中,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带着试探和期盼的声音,“你——有人在吗?”
虞黛楚缓缓睁开眼,满眼还是桃花纷纷,一个人也没有。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刚才就是你,唤醒了金龙,是不是?”那声音没有得到回应,带上了些微的忐忑,却又执着着,不愿放弃哪怕一点可能和希望。
虞黛楚微微蹙眉,犹豫了一下,试探道,“你是谁?”
对面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重又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喜,“我是极乐天宫弟子,不知对面是哪位前辈?多谢前辈出手相助,唤醒本殿金龙,倘若前辈有所托付,定当竭尽全力报答。”
——简直像是小说一样,她走到山穷水尽,马上就要狗带,忽然就有机缘直接送上门,似乎当场就要将她从绝境里捞出来。
濒临绝境,她竟然还有心思吐槽。
“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什么前辈。”虞黛楚身体慢慢放松,一歪身,靠在大桃树上,缓缓地说道,“我只是个资质尽毁、无缘仙途,仇家马上就要追上来的,普普通通、特别倒霉的小修士。我也不知道什么是金龙,也没有为你们唤醒,更不知道极乐天宫是什么地方。你怕是认错人了。”
对面沉默了。
“我也不知道你们究竟在哪里。”虞黛楚歪着脑袋,倚在树干上,缓缓说着,甚至带点慵懒,“擎崖界没有你们这个宗门的名头,不知道你们究竟是太有名、而我太孤陋寡闻,还是你们对自己的宗门名声太过盲目自信。”
对面猛地问道,“你在擎崖界?”
——很好,果然和她猜的一样,这个能被对方一口说出、仿佛只要提及名字就能被人知道说的是什么的极乐天宫,一定极其有名,那么,她不知道,就一定是因为她没法知道。
所以,这个“极乐天宫”,一定不在擎崖界。
虞黛楚揉着太阳穴,她疲惫的时候,总喜欢做这种小动作,而这样的动作,在她这些日子的逃命生涯中,已经太过熟悉,以至于成了常态。
但唯独这一次,不是因为疲惫。她不疲惫,在那阵气息的包围之下,她现在非常精神,以至于显得神采奕奕,甚至,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哪怕是刚刚筑基、最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时候。
这一次,她只是出于习惯、长久被追杀所形成的习惯。
“你在哪个世界?”虞黛楚直白地问道。
“我们极乐天宫,自然是在沧流界。”对面仿佛忽然想通了什么,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明白了,你是一个道修,现在修为尽毁,还有仇家追杀、生死未卜,是不是?”
虞黛楚勾了勾唇角,其实没有多少笑意,更像是做给自己看,给自己一点精神似的。她想,有点意思,看来对面的修士,学的是别家的道统呢。
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道修以外的传承和世界呢。
“对啊。”她轻声笑了一下,说得轻描淡写,根本不像是一个被追杀、山穷水尽的人,甚至显得有些像在作弄人。
对面显然也为此感到深深的困惑,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相信她的话、顺着说下去,但与犹豫了一刹,最终还是开口了,“那么,也许我能为你找出一条生路来——只要你愿意相信我。”
虞黛楚笑了一下——多新鲜,明明大家都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流程还是得照着电视剧台本走一遍。
“我快死了。”她懒洋洋地说道,“一个人快死了的时候,是不会怀疑太多的,倘若你打算救我,我只会激动得当场叫你爸爸,所以,你若是像想帮我,咱们还是快一点,不要这么多废话了。”
虞黛楚已经没有和人扯皮、为了一点细枝末节纠缠不休的时间。而她此刻仿佛也完全丧失了这种欲望。
她的话语太过直白、也十分没脸没皮,和她甜美柔和的声音配在一起,显得十分违和,以至于对面又被她噎了一下,这才说道,“你方才一定是做了什么,这才气息流转到我们沧流界,正好落在我们极乐天宫的这座分殿之中。”
“我们极乐天宫中,共有四座分殿,每一座中,都有一尊护道灵神守护,它们法力无边、无比强大,镇压着一殿气运,也庇护着本座分殿的一切弟子。然而,时运不济,这样强大的灵神,也不可能永远存在,需要我们长久以气运为它们温养,这才能一直存在。”
“这些年来,天宫渐渐做大,在这沧流界中,无比显赫,被人尊称为魔门圣地,然而论及气运,终究是比不上已是天人的祖师爷。以全宫气运温养,最多也就能勉强温养两尊灵神。这尊金龙灵神,本曾是天宫中最强大、最古老、也最神秘的一尊灵神,偏偏所需的气运太浑厚,令全宫上下齐心协力,也养不起,只能陷入沉寂。”
“这灵神沉寂太久,便会在沉寂中慢慢消亡,倘若再过上几十年,恐怕就会完全消失了。”对面的声音传来些若有似无的叹息,“而我,也因为在天宫中不得重用,而被打发到这处分殿中来当殿主,徒劳地看着金龙灵神消亡,束手无措。”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对面的声音说到此处,忽地精神一振,满是亢奋与期待,“方才你一丝气息流落到这分殿之中,竟直接将金龙唤醒,虽然还未回归当年傲笑九天的气势,却也已是金光大展,神气活现、盘踞于金梁之上了!”
“你知道这说明着什么吗?”那声音问她。
虞黛楚简直像是在听故事。
——魔门?那当真是故事里的东西,她长这么大,别说一个魔修都没见过,甚至于连魔门究竟和道门有什么具体的不同都不知道,要说全部的了解,大概都局限在,同门弟子私下里盛传的话本,里面,魔修往往是大反派。
现在,对面这个声音告诉她,就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对方正站在一个魔修世界,和她对话?
还有什么护道灵神、魔门圣地……
虞黛楚仰起头,凝视着无尽澄澈的天空,时不时有飞鸟悠悠飞过。
——真好啊,世界这么大,她其实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去看呢。
“这意味着,我有着极为庞大的气运。”虞黛楚平平淡淡地说道,说完了,想了一会,还并补充了一句,“也许我就是气运之子。”
——她还有心思玩起了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