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据苏鹤川所言,比起从内到外都无比强势的流火殿主来说,青丘殿主厄朱是个外淡泊,内强势的人。在厄朱的手下,青丘殿倒没有像流火殿那样强势地对外扩张,然而该攫取的利益,却是一点也不比流火殿少。
“看来你在沧流界时间虽然很短,却足够消息灵通。”厄朱似叹息般望着虞黛楚,微微一笑,浅淡得好似他给出的每个笑容都是对人莫大的肯定和施舍,“是我。”
他承认得这么痛快,显然从来没有一点要向虞黛楚隐瞒的意思,但虞黛楚倘若不问,他便自然也就不说。
虞黛楚有点拿不定主意——在她的感知里,厄朱的情绪便好似笼罩在一团烟气之中,淡淡的,就如他这个人表现出来的态度一样,让人看不分明。
虞黛楚这种感知旁人情绪的奇特的能力,对上金丹以下的所有修士,堪称无往不利,然而到了元婴这个层次,便逊色了许多,不知是元婴真君这个层次已能将心神收束得极好,让她探知不到,还是境界和修为的差距将她的能力效果大大减弱了。
然而她的犹豫与迟疑只是一瞬。
“前辈叫我神女,把我带来沧流界、极乐天宫,究竟是为了什么?”虞黛楚开口,问起她十分不解、始终困惑的问题。
她当然知道,单凭她自己,便不过是个年轻些、手段高些的金丹修士,绝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和价值,能让血海和极乐天宫的元婴真君万里迢迢赶来,为她大打出手,能促使这一切发生的,只能是她身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所谓“气运”。
然而,虞黛楚同样搞不清楚,这所谓的气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无论是厄朱,还是无垠血海的权舟,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好似在她身上见到了什么奇货可居的事一样?
一个人当真有所谓的气运,这世上当真便有什么气运之子吗?
修士修行,不正是逆天之行,难道当真会为这捉摸不透的气运所牵累?
“不怪你不知道。”厄朱对她和颜悦色,口吻十分亲昵——虞黛楚不知怎么形容,只觉得倘若她不知道自己与厄朱当真是第一次见面的话,只怕要误会这人是将她一手带到大的师尊,然而又比作为师尊的感觉更随和一点,“这整个极乐天宫中,知道神女这称呼的人,也不多。”
无论是秦月霄,还是厄朱,在见到虞黛楚、感受到虞黛楚气息的第一时间,都将“神女”这个词脱口而出,看起来,极乐天宫可能当真是有这么一个身份的存在,而不像是权舟胡乱编出来的那个“圣女”,听起来就满是一股古早话本风。
明明将她带回青丘殿的方式并不礼貌,也没有尊重她意见的意思,但亲自站在虞黛楚身前,同她叙话闲谈的厄朱,却彬彬有礼,对她的问题好声好气地回答,“你也许知道,我们极乐天宫是以人性之乐为无上魔神,日日观想,从而攀升这无上仙途。”
“之所以叫你神女,便是因为你极具气运,天生便已是魔道所钟之人,对于我们极乐天宫来说,就是魔神之女。”
虞黛楚懂了:
她的气运很强-她是魔道所钟之人
极乐天宫所修的魔道笃信极乐魔神-在极乐天宫,魔道=极乐魔神
所以,她=神女
虞黛楚:啊这,就,怎么说呢,听起来很高大上,解释一下……就这?
“至于你的气运,如日中天,如煌煌之日、瀚瀚之海,无边无际,只要稍通因果的人,谁又能看不出来?”厄朱淡淡地笑了笑,好声好气,“气运本来就是无穷因果纠缠的结果,因果相加,最终便有了你这样的气运之子,这是绝佳的好事,旁人想求也求不来。”
虞黛楚目光微动,在他面上窥去,只看见厄朱含着笑意的唇角。
他是那种被严列看见了,一定会大叫狐狸精的那种人。明明没有刻意勾引,却又好似无时无刻不在勾引人。而这又与单琅川有所不同,后者那是真的风骚,而厄朱却好似是天生自带勾引滤镜。
倘若盯着他看久了,甚至会感到一股目眩神迷的晕眩,好似神智也要被收拢过去一般。
——这绝不是单纯的美貌能够做到的事情,而更像是一种幻术,就好像当初魔狐所施展的多重幻境一般。
虞黛楚若有所思:
当时,厄朱直到魔狐将被她杀死才出现,在此之前,却多半只是魔狐在与她斗智斗勇。魔狐在厄朱的远程指导下,也能有这么强的幻术造诣,那作为幕后boss的厄朱,只怕对此更是精通。
“气运原来是因果纠缠的产物?”虞黛楚一边去猜厄朱的底细,一边问道,“这么说来,越是气运强大,便越是染下了不少因果——这因果,是要欠别人还是别人欠你?”
厄朱就像是最好脾气的解答者,凡她有所问,他便必然要答,“自然是都可以,别人欠你因果,自然算是你的因果,欠人因果难道就不是因果了吗?”
“那还不容易?”虞黛楚听到此处,故作轻蔑地笑了笑,“在你们沧流界,根本就没什么道德底线可言,既然欠人因果也是因果,那你们干脆就到处shā • rén放火,最好把整个沧流界都搞玩完,岂不是能多欠些因果,积累些气运?”
按理说,一个道门修士在魔界狂喷魔修的风气不好,那是很容易被魔修嘲笑的——道德感在他们眼里,确乎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
然而厄朱认真地望着她,仿佛她问的这个问题没带任何阵营色彩,只是和之前的科普一模一样,缓缓说道,“你以为,我们没想过吗?”
虞黛楚微微一怔。
她压根不是以为“魔门修士没想过靠作恶积累因果和气运”,而是干脆就以为现在的沧流界已经是“靠作恶积累因果和气运”的结果了。
——感情现在这个沧流界,还是你们保有最后底线的结果啊?
“单纯只是靠在沧流界狩猎,所能得到的因果实在是太少了。”厄朱无比认真地说着十分凶残的话,“就算我把沧流界的所有人都虐杀一遍,也难及你气运的零头。”
他这话实在是要素过多。
“原来,你们已经试过靠这种方式积累气运了。”虞黛楚似笑非笑,缓缓颔首,“也对,有因果镜这样的宝物在手,谁能忍住不去试探这宝物的极限呢?这都是人之常情。”
她说话的时候,好似十分真诚,没有一点嘲讽或是讥笑的样子,然而厄朱就是知道她在阴阳怪气。
按理说,这样的阴阳怪气,只会让一位魔门凶名在外的元婴真君当场把这个不会说话的小修士化作窗外的花肥。
但厄朱好似一点也不在意一般,仍是和颜悦色,“总之,与人因果牵缠的数量其实不重要,重要的在于质量——倘若你身上能有一位大能的因果,便立时能在这沧流界中脱颖而出,成为真正的气运之子。”
他仿佛在暗示些什么。
事实上,他这番也不知道究竟有几分真的科普,确实让虞黛楚情不自禁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道门修士,究竟是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成为魔道的气运之子?
倘若要大开脑洞,虞黛楚能想出来的版本就很多了:
比如说她前世是某个魔道大能,因为某些不得已的理由,不得不转世重来、再临仙途;比如说,她其实是某位魔道大能的爱人,由于某些不得已的理由,被抹去记忆送到小世界来修行;又比如说,她身体里藏着个什么自己也不知道的魔道至宝、或是魔道大能,只等她修为提高后就能苏醒……
但她想了一圈,却最终将怀疑放在了她素未谋面的亲爹身上——
想来想去,好像只有这个可能最靠谱一点。
其他的猜测,总让她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某些狗血话本,和虞岫云当年的故事……完全不是一个画风的啊!
当时母女匆匆一面,有太多的往事,尽在未尽之言中,虞岫云或是不愿说,或是来不及说,又或是两者都有,让真相再虞黛楚这里最终成谜。
她很少去想那所谓的“命占桃花”,又或是她自己的亲爹究竟是什么身份的人,而后面的这个问题,想起的频率少到甚至连前面那个问题都能吊打。
虞黛楚不在乎自己的生父是谁,反正对方也没有想来找她的意思。
然而此刻,她却情不自禁地顺着当初虞岫云留下的只言片语,试图勾勒自己那位神秘的生父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才会让她拥有如此庞大的魔道气运——要是这么说的话,她在道门就算不是气运之子,只怕也是个气运宠儿,毕竟,论起修为,虞岫云也不差啊。
当年匆匆一晤,虞岫云只说她的生父修为比自己高,而虞岫云已是化神巅峰,那么虞黛楚的生父必然是位炼虚天君。
而生父是位魔门修士这件事,其实是这些年虞黛楚自己琢磨着猜出来的。
虞黛楚陷入沉思,厄朱便始终静静地望着她。她思考的时候,脸上也很平静,没什么情绪流露,即使是再精通表情解读的人,也难以看出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和厄朱猜测中的虞黛楚,一模一样。
她是个,很大胆,也很沉得住气的人。
明明被他突兀地带到沧流界、带到青丘殿,虞黛楚却好似对他一点也不害怕一样,甚至敢于作为一个道门修士,对他发出讥讽的嘲笑,丝毫不担心厄朱会恼羞成怒。
但厄朱可以确定,倘若他稍微露出怒容来,甚至于根本无需露出怒容,只需一点最轻微的不适,虞黛楚也有的是办法当场改变态度。
她只是在试探他的态度罢了。
和虞黛楚这样的人打交道,想在她面前保持绝对优势、遮蔽住自己的真实意图,其实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她太精细、也太敏锐,倘若对她稍稍松懈,便会被她趁机扒开掩饰,窥见一鳞半爪。
就好比他现在。
他对虞黛楚有着极高的容忍和纵容,愿意为她解答所有疑问,把她当个宝贝,暂时绝不会对她不利,这些,虞黛楚一定都已经知道了,而且一定会抓住他所展露的这些,牢牢记在心里,等到有一天,在最合适的时机,化作一柄最锋锐的剑,反过来刺向他,挣脱他的掌控。
但——
厄朱垂眸,敛去眼底波澜。
但虞黛楚绝对想不到,他面对她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掩饰自己的容忍和纵容。
因为他想从她身上得到的,不是她以为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十二点前还有一更
啊对了,上一章的“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是牡丹亭里的戏文,昨天写晕了,忘记标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