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徒弟还可以随便再找嘛。
“鹤川。”淮山真君偏过头,目光沉沉,落在苏鹤川的身上,带着淡淡的审视,“你权师兄这么说了,你打算怎么办?”
苏鹤川容色淡淡,目光微垂,开口时,仿佛一个没什么感情、空披了一张人皮的人偶,“既然权师兄这么大方,弟子自然也不和师兄见外,便笑纳师兄这份美意,改日将褚晗日那厮送来,我看在他与师兄师徒一场的份上,叫他对着因果镜向我额外再发一道因果誓也就罢了。”
——让褚晗日对着苏鹤川发因果誓!
但凡是魔门修士,拜入宗门,都要先朝宗门发一道因果誓,再朝引领入门的师尊发一道因果誓,成为因果束缚下的两重奴隶,等到元婴凝成,自然就能解开束缚,反过来接纳整个宗门的因果誓,成为驱使者和受益者。
但对于魔门修士来说,这因果誓又岂是这么容易解开的?元婴以前的漫长岁月,被因果誓重重束缚的日子,又岂是那么容易熬的?
现在苏鹤川说,让褚晗日再对着他发一道因果誓,这简直比杀了后者还痛苦。
然而这个条件听起来,好似当真十分优渥,既没有折辱褚晗日,也没有不给权舟面子,一滴血也不必流,和和气气把冲突给化解了。
到时,权舟甩开了一个大锅,不会被淮山真君惦记;淮山真君为弟子找回了场子,敲打了权舟,不至于让后者膨胀到敢挑战自己的地位;苏鹤川成功收获了一个金丹誓约者,多了一分巨大的战斗力。
可谓说是喜大普奔了。
——除了被拿出来背黑锅、被隔空敲打,还莫名其妙多了一道因果誓的褚晗日。
但他的感受是谁也不会去考虑的。
“随师弟的心意办。”权舟随意挥了挥手,把这事甩开了。
苏鹤川凝视着权舟,后者一脸坦然自若,好似事情已经解决了一般,一点也没考虑过褚晗日被拿出来背黑锅、下因果誓,究竟是多惨一个徒弟。
这就是他最熟悉、最适应的沧流界。
“权舟说,你和那个极乐天宫气运极佳的小姑娘是认识的?”无论是权舟,还是苏鹤川,这两个和褚晗日有过直接接触的人,都对这件事没有太大的感觉,见惯了一切的淮山真君,便更是完全抛去脑后了。
淮山真君出面,只是为了敲打一下权舟,免得后者不知分寸,敢把手伸到自己这里来,敲打完了,自然要去管别的更重要的事了。
苏鹤川早已有了准备,他垂下头,恭敬道,“师尊,确有其事,弟子与那极乐天宫的虞黛楚早便相识,即使我魔门修士多是相互警惕,我与这虞黛楚之间,也还能算是有些默契与信任。”
其实最初的时候,苏鹤川对于外人如何看待他与虞黛楚的关系这件事,并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世上天才修士数不胜数,虞黛楚纵是出众一点,又能有什么大不了?自然是无需和人解释的。
然而,一系列发展巨变,却将这一切全给改了模样。
虞黛楚忽然变成了他们血海的“圣女”,极乐天宫的“神女”,什么玄乎的魔道气运之子,苏鹤川再是处变不惊,也给惊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淮山真君现在问起,他就得谨慎斟酌回话了。
“哦?看来我们这位圣女,确实有些了不得的地方。”淮山真君望着他,神色不变,眼神却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他亲手把当时还是凡人的苏鹤川捡回无垠血海,对这个弟子的了解,只能说是无比深刻,他太清楚苏鹤川的性子了。
这就不是一个会交付信任的人。
苏鹤川刻意沉默了片刻,“虽说虞黛楚自称是玄黄殿门下,但只看最后将其救走的却是青丘殿主,便知道这其中定还有隐情,弟子深以为她的来历值得推敲。”
这沉默便好似在诉说他心情的复杂无比。
倘若一个人的内心没有掺杂着情愫与挣扎,说话时,自然也不必有这样的沉默与犹豫。更何况,苏鹤川本就不是一个轻易会为旁人沉默迟疑的人。
而当这样一个人沉默了,那便说明这个让他沉默的人,对他来说,一定与众不同。
淮山真君微微眯了眯眼睛,打量着苏鹤川的神情。他的神色始终没有什么变化,听了苏鹤川的话,也好似看不出信与不信,只是不置可否,忽然朝着苏鹤川笑道,“原来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倒是奇了,我还以为,我这两个弟子,都不是会遇上这种事的人呢。”
“师尊误会了。”淮山真君要把话说这么直白,无论这是真是假,是在演戏还是真的确有其事,苏鹤川总归得澄清一下,“情/欲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以我无垠血海无上道法观之,便如红粉骷髅,弟子望着那虞黛楚,运转起骷髅神目,入目尽是白骨,又怎会沉溺其中?”
这世上有能激起人情/欲的道法,自然也有能对应克制的心法,极乐天宫中有些并不专修惑人手段的修士,也会随手学一两门品阶不高的惑人法术,算是极乐天宫的特色课程。而这些较为低阶的惑人法术,只要应对得法,还是很容易克制的。
他越是解释,便好似越是自己不愿意承认和面对事实。
“傻小子,这又能是什么大/麻烦了?不过是对极乐天宫的修士动心了罢了——我们是魔修,又不是唧唧歪歪的道修,搞什么太上忘情。我辈魔门修士,秉原生欲望而行,倘若心生情念,便干脆面对就是。”淮山真君忽地大笑道,“既然你喜欢这个大气运的小丫头,咱们去极乐天宫抢了回来就是。”
这时,淮山真君的样子,简直像是苏鹤川最亲近、最关切的长辈似的,他想要什么,都能给他搞回来。
然而他知道不是。
“师尊,这十分太过兴师动众?”苏鹤川面上并无喜忧,反倒露出些淡淡的窘迫之色,极恰当地冲破了他身上那股抹不去的疏离与寡淡,好似当真是个春心萌动的少年——虽然作为一个魔修,春心萌动属于惊悚版故事。
“这怎么会兴师动众?”淮山真君心情还不错,朝他和蔼地笑道,“你是我的弟子,那虞黛楚也是我无垠血海的圣女,一直留在极乐天宫做客有算是怎么回事?自然是要全宗门为你戮力,把人给抢回来。”
“我同你说,你实在不必将情/欲当成是什么拦路猛虎、洪水猛兽。”淮山真君甚至难得装起了师徒和谐、父慈子孝,朝苏鹤川认真传递经验,和蔼可亲,一点也看不出是shā • rén不眨眼,弟子死了无数代的冷酷大魔修,“对于我们魔修来说,一切欲望都可以是我们路上的枷锁,也可以是我们路上的顺风车。”
“你怕自己耽于情爱,失却了修行,反而被那气运惊人的小女修所利用,最终死得不明不白,这是有道理的——那毕竟也是极乐天宫教出来的小狐狸,精明得很。不过,她毕竟还稚嫩,好对付着呢。”
“当年厄朱在沧流界混得风生水起,多的是修士被他搅乱心思,满沧流界地缀着他跑——你还真道是厄朱的本事到了极致,能让那么多人对他死心塌地?”
这其中自然是有人当真被迷惑得完全失却了神智,然而其中好歹大多数都是金丹修士,这点定力也还是能保持的,之所以对厄朱念念不忘、明明竞争激烈却始终不放弃,就是为了追逐这一点欲望。
“对于我们魔修来说,这一身修为便着落在欲望上。创造欲望、满足欲望,这本身也是一种提升修为的途径。”
“你的欲望越大、满足欲望的难度越高,真正成功满足欲望之后,所能得到的修为提升和收获,便越大!”
***
极乐天宫中,虞黛楚和厄朱并排,缓步慢行于廊腰缦回间,闲闲谈上两笔,好似当真有这游山玩水的雅兴一般。
“这么说来,魔门道统,还当真是十分适合我。”虞黛楚听厄朱讲了几句有关于魔门道统的见解,缓缓点点头。
她倒也不避讳在厄朱面前坦诚自己对于魔门道统的看法,无论是推崇之处,还是鄙夷之处,想说就说,无比自由。
而厄朱也不去制止或是斥责她,只是淡淡一笑,仿佛她说什么都可以。
方才,虞黛楚朝厄朱问起为何在沧流界,洞天并不普遍,厄朱答她沧流界会崩塌,这样的回答显然远远超乎虞黛楚的想象和预计。她难得好奇,想要细问,厄朱却又不愿意往下说了。
以虞黛楚的判断力,自然看得出,厄朱刚才关于世界崩塌、难以承受洞天的那些话,自然不是一时没管住嘴,说顺口了,而是他本就打算告诉虞黛楚,将其中隐藏在背后的信息露出冰山一角,勾起虞黛楚的好奇心,最好好奇到抓耳挠腮,缠着他问东问西。
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欲擒故纵这种手段,并不只有沧流界的海王会用,擎崖界的打工人也很擅长——这世上有太多刁钻而抠门的顾客和老板,不会自抬身价的打工人,不是好打工人。
厄朱摆明车马是想要吊虞黛楚的胃口、让后者主动求他,虞黛楚又怎么可能明知如此还要上钩?
——爱说不说。
虞黛楚便只是微微一笑,将话题转开,落在了魔门道统之上。
她不接招,厄朱也不着急,他想让虞黛楚知道的事,日后总是会有机会的——到了那个时候,就是虞黛楚主动上门请他说了。
两人闲谈了几句,落在魔门道统的特殊性和厄朱个人理解上,确乎给虞黛楚在自身的眼光外,又额外开了一个全新的视角。
魔门追求人性、欲望,追求欲望的满足,而这样的满足反而能促进魔修自身的修为精进,这实在是……太好了。
虞黛楚这样的人,本身就是逐欲望而行的。她天生喜欢满足自己的欲望,也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欲望。
虞黛楚不觉得一个从容于满足自身愿望而不伤及他人的人,能有什么不好。
内心的天平,又忽然朝着魔门的方向,悄悄荡了一荡。
——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虞黛楚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而抛弃将她养大的道门和擎崖界的。
她只是有一点点遗憾,倘若擎崖界、太玄宗修习的是魔门道法就好了。
厄朱带着虞黛楚在整个极乐天宫里闲逛了一番,非常顺理成章地跳过了玄黄殿,甚至于连稍稍靠近都不曾有。他一本正经,“玄黄殿主沉疴痼疾未复,脾气不好,身体也不好,很喜欢shā • rén,我们还是不要凑上去讨人嫌的好。”
虞黛楚:我信你个鬼!
厄朱把虞黛楚送回青丘殿,还彬彬有礼地同虞黛楚说,明天会带她继续在极乐天宫中转一转,便好似方才一样,匆匆忙忙地走了,好似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离不得他一样。
“师姐,师姐!”厄朱一走,早就在青丘殿守株待兔的严列立刻赶到,他现在在虞黛楚这里是个顶级情报大师、包打听中的战斗机。
“你们这位青丘殿主,真是奇奇怪怪。”虞黛楚独自走进宫室之中,若有所思,“倘若厄朱当真忌惮我逃跑,恐怕也不至于总将我匆匆抛下,直接将我套个麻袋送到储物戒指里,岂不是更好?他一天到晚好似很忙,到底又在忙什么?”
虞黛楚自己觉得自己说的话非常寻常,然而听在别人眼里,便好似又不是那么回事了。
严列呆呆地望着她,“套个麻袋……装进储物戒指?”
“这样就可以完美利用储物戒了。”虞黛楚解释,“储物戒比储物囊要高级许多,是可以装活物的,只不过一旦进去了,就会陷入沉睡环节,直到你将它们从储物戒里取出来。”
严列懂,严列不需要她解释得这么详细,这是擎崖界/沧流界,甚至于是整个修仙界的常识。严列这种没常识的穷逼外来修士,穿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解这个世界的物价水平和工业水准。
不管是什么样的话题,总归都不可能离开储物戒,严列自然懂得储物戒和储物囊的关系,然而,重点是这个吗??
重点分明是——
“师姐,这未免有点麻烦了吧?”严列艰难开口,“其实青丘殿主只需要将你打晕,下一道禁制就醒了。”
——还什么储物戒不储物戒的,这都哪跟哪啊?虞黛楚为什么会冒出这种奇思妙想啊?这算是什么?废物利用、家居生活大比拼?
按理说,在储物装备中,储物戒自然是一件难得的好东西,这便也就同时意味着一件令人心情非常沉痛的另一件事——贵。
一般来说,寻常修士是买不起储物戒的,举例子的时候,自然不会拿储物戒举例。
而买得起储物戒的修士,起码也得是筑基修士中的奢侈人士、金丹中的正常人士,那就根本不会缺别的法宝或是法器,更不会异想天开,要拿储物戒装人!
——这世上又不是没有专门的御兽法宝,也可以装灵兽,也可以拿来暂时装人,这都很正常。
但……七拐八弯,把自己往储物戒这种根本不是专业装活物的东西里塞,那体验感得多差啊?这不得是另一桩酷刑?
——虞黛楚就算是漫无边际地胡想,这对自己也未免太狠了点吧?
虞黛楚,不愧是你!
“你来到底是有什么事?”虞黛楚已经把这话抛到脑后了,转眼望向严列。
“师姐,是这样的。”严列眨了眨眼睛,做贼心虚似的,朝青丘殿紧闭的大门看了看,好似生怕有谁在偷听一样,细声细气地说道,“之前你不是让我打听玄黄殿的消息吗?我今天出去刚转了一圈,结果你猜我见到了谁?”
“谁?”
严列眼睛亮晶晶,“玄黄殿主,秦月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