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朱离开青丘殿之前,曾对着系统,确认过虞黛楚的好感度,得到的结果不出意外是零。这结果虽然叫他隐约有些许的失望,然而在内心身处,反而让厄朱生出些对虞黛楚的更深层的慎重来。
无论是之前在跟着严列的帖子,隔空试探和研究了虞黛楚很多年,还是一见到虞黛楚,将她带来擎崖界,却发现她混得竟然还不错,以及真正见面之后的试探和交流,都给厄朱留下了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那就是,虞黛楚是个很难打动的人。
她一旦认准了什么事,便只能顺着她的想法而去尽量影响,绝不可能直接进行结构性的改变——除非他说的真的是什么稀世真理、绝世良言。
厄朱当然还没有这个本事,虽说他的修为已届元婴,然而在体察心性、参悟道法之上,他还真未必比虞黛楚要强上很多——这就是道门与魔门道统传承根子上的不同了。
魔门逐人性本质和欲望而行,在境界稍低时,那是真正的千人千道,各不相同,在这个境界,魔门修士最重要的是能在追逐欲望时不被欲望所淹没,留下一线灵智与冷静。等到境界高了,便能于过往的无数经历中抓到人性本质,从而抓住一线灵光,实现道法的圆融与体悟。
到了这个阶段,魔门修士便能一举体悟道法,一通百通,在大道之上有着绝不输给道门修士的体察。
而道门修士则就不同了,他们从踏上道途伊始,便在每一点功课里体悟点滴道法,一直到后期,便能积累成无上道法领悟。
至少在化神之前,魔门修士于手段多端变化、凌厉攻击上更胜道门修士,而在道法领悟、大道洞察上却是道门修士更胜一筹。
大道上无法指引虞黛楚,巧言令色、诡辩也绝对会被虞黛楚所戳破看穿,厄朱想要短时间内大幅度改变虞黛楚的想法,实在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但,一个人若是能登上元婴境界,便绝不是什么没有耐心的人。改变虞黛楚,非一日之功,那厄朱便来水磨工夫,只要时间够久,总能见成效,厄朱有的是耐心和时间,为一时的好感度而焦躁懊恼,显然是一件心性不够成熟、不够稳重的行为。
更何况,刚才厄朱给虞黛楚洗脑,重点还是在消除虞黛楚对沧流界风气的排斥,对于他自己,夹带的私货那就少得多了,现在虞黛楚对他的好感度毫无变化,并不能说明虞黛楚对沧流界的态度没有变化,而他厄朱,不也包含在这沧流界之中吗?
厄朱离开青丘殿的时候,对虞黛楚接下来的反应,还是有点信心的——无论如何,比起这个沧流界陌生、道德感并不比他强、对虞黛楚的态度也未必比他好的其他元婴真君来说,虞黛楚有什么必要和他撕破脸皮呢?
所以,等到青丘殿九尾灵神从神识中传来感应,有人试图从青丘殿中闯出他的阵法,而这个人除了虞黛楚,绝没有第二种可能,厄朱颇有些难以置信。
——虞黛楚这么做,根本就是无利可图啊?
且不说这些天厄朱将她看得牢牢的,绝没有太多和其他元婴真君联系的机会,而虞黛楚初来乍到,在这里也没有任何势力,不可能有人能给虞黛楚传话,只说利益上——难道选择其他未知的元婴真君,就能比他更靠谱、更有利可图了吗?
不会吧不会吧,虞黛楚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个沧流界会有尊重弱者、把弱者当人看的魔门元婴修士吧?她就算是换个人,对方的态度也不会比他好,只会比他更恶劣得多的。
厄朱是土生土长的沧流界修士,对这个沧流界的风气太过了解,天下乌鸦一般黑。然而他又对非沧流界的修士太不明白,实在无法理解虞黛楚究竟是为什么要在明知希望渺茫的情况下,毅然出逃。
他现在很想赶紧赶回极乐天宫,把他的任务目标、泼天机缘、气运研究对象稳住,然而刀锋简直就在鼻尖,战局一触即发,一旦厄朱现在脱离战局,极乐天宫便会士气大减,失去这一块地域,回到极乐天宫,萧沉鱼说不定得当场杀了他。
而且,以这次战局的重要性,厄朱也绝不允许自己输。
他敛眸,将远在千万里之外的事情全然抛在脑后,再抬眸,满目尽是冷然。
***
青丘殿中,虞黛楚缓缓抬起手。
第一次来到青丘殿中的时候,她便觉得这座宫室隐约有些堂皇而厚重的气息,与寻常的琼楼玉宇并不相同,相较之下,后者便显得流于表面、缺乏沉淀了。
等到厄朱下定决心,决定让虞黛楚沟通九尾之后,这华美宫室,便忽然仿佛有了灵气,或者说,虞黛楚终于能感受到潜藏在精致华美之下的生机和灵气了。那自然是九尾的气息,这护道灵神对她十分亲昵和维护,暖融融地包裹着这位掌控者。
然而,等到此时,虞黛楚忽然起身,决定从这困了她许久的青丘殿中逃离出去时,那暖融融的亲昵之情,便又在一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森然而冷酷的寒意,就仿佛可爱卖萌的小狐狸,忽然变成了凶兽九尾。
这是厄朱早就布置在青丘殿中的禁制,倘若虞黛楚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殿中就罢了,若是她想逃走,这禁制便会在第一时间冒出来。
虞黛楚第一天来到青丘殿,便不相信厄朱会对自己毫无防备与限制,故而细细地打量过整个青丘殿的布置和构造,隐约察觉到有禁制的存在,但直到真正沟通了九尾之后,才有胆子一试突破。
对于虞黛楚来说,强行破开禁制、伺机离开青丘殿,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根本无需解释的事情。
诚然,除了一开始带虞黛楚回青丘殿时根本没有征询虞黛楚的意见之外,厄朱显得对她十分尊重和温和,虞黛楚若是真的得在沧流界的诸多元婴修士中选择一位,他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换一个人,未必能给予虞黛楚更多的利益。
然而,对于虞黛楚来说,世事并不都是以利益来衡量的。
别说她并不认为自己的利益就一定得着落在厄朱的身上,偌大沧流界,她一个魔道气运之子,到哪都能存身。就算厄朱当真就是她的最好选择,虞黛楚也不稀罕。
她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去拿,不想要的东西,硬塞进她手里也没用。
厄朱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好,而相处越久,虞黛楚便越是看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与其在这青丘殿里挖空脑袋思考厄朱究竟想干什么,还不如搏一搏,让厄朱来猜她究竟在想什么。
四壁冷光森森,似乎有杀机隐隐,蓄势待发,随时都有可能冲向她这个莽撞的逃离者,而之前同她亲密相连的九尾灵神,此刻也似乎消匿了踪迹,断了联系。
这是与九尾沟通的另一个人,凭借自己对九尾灵神的绝对掌控,将她与九尾的联系遮蔽了。
虞黛楚在做出强闯青丘殿的决定时,便已经想到了这样的情况,她根本就没有想过凭借自己对九尾灵神的那一点掌控,就能从青丘殿中离去——如果事情有这么容易的话,厄朱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可能让她沟通九尾。
他要的是绝对掌控下,对她的一点安抚和小小的施舍,靠一点小恩惠,来诱惑虞黛楚和他绑在一条战船之上。
倘若虞黛楚没有得到另一条时间线上的记忆,那么现在的她既没有信息基础,也没有底气,也就绝不可能知道,倘若她能到玄黄殿中唤醒那条金龙,所能得到的东西,将天差地别般胜过在青丘殿里能得到的,也就难免将厄朱给的这一点好处,当作什么难得的机遇。
然而即使她当真不知道,虞黛楚也可以确定,自己绝不可能永远坐在这金玉牢笼之中,等着别人的不怀好意。
她抬手,无尽光华若隐若现,化作无数风浪,从她掌心分为无数道华光,向通亮冷然的四壁散去。
狐鸣高亢。
有一刹那,虞黛楚只觉遍体生寒,她猛然抬起头,眼瞳猛地一缩——
在那金梁玉柱之上,忽地浮现出一道隐隐约约的灵光,汇成一道庞大的身影,身后九根巨大的狐尾盎然而摆,仿佛巨树长藤,落在青丘殿顶上,化作无数黑影。
自那巨大的身影上,传来一股无比强大、无比凶戾的气息。
当那双眼睛朝虞黛楚望来的时候,她只觉一股几乎想要将一切都撕碎的戾气传递而来,似乎要冲进她心神,逼迫她臣服。
倘若此刻她收敛气息,重新坐下,做她安安静静的贵客,这无比凶戾的气息和目光,便会在第一时间消失,重新化为亲昵而温和,给予她力量和安抚。
然而,倘若是厄朱在这里的话,虞黛楚自然不会硬扛,但现在他远在万里之外,隔空操纵九尾灵神,虞黛楚若是连隔空相斗都不敢的话,还是赶紧做好厄朱的傀儡吧。
虞黛楚深吸一口气,招手时,长剑在握。
她不是剑修,没有一剑破万法的功力,也远远没有达到四大绝世剑术的地步,然而虞黛楚学剑法学了几十年,始终坚信,御剑由心,倘若她的心一往无前,出剑便无分剑修与法修。
她挥剑——
剑光如璀,似乎月光下临,清辉遍洒,却照不破这夜色。
就在这紧绷到了极致的僵持之中,忽听得“咔擦”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猛然碎裂了一般,紧接着,便是一线天光。
在这阴沉如夜、森冷如冬、尽是杀机的青丘殿中,竟忽地照进了一线天光!
这天光究竟从何而来,又是如何突破这万古青丘殿的封锁,在九尾灵神与虞黛楚僵持的时候,趁虚而入,闯入这尽是杀机的殿内?
然而,虞黛楚便仿佛一点也不意外,甚至都没有向那一线天光的来处望上哪怕一眼。
她只是决然地、笃定地、一往无前地,出剑!
初一开始,从那剑尖上飞出时,那剑光只是一线,然而当那剑光脱离了长剑,便忽地暴涨,好似一瞬铺开,化作流光万千,璀璨若星河,猛地照开这沉沉长夜。
若只是论她的实力,那么金丹中期的修为,对于能够直接吞噬元婴修士的九尾灵神来说,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了,即使这剑光再是璀璨,也绝不可能将其击溃。
然而,当虞黛楚凝神出剑的时候,她整个人便也好似一把锐利的剑,发出最凛然、最炽烈的光彩,而在这一刻,她身上那股若隐若现,但对于所有能见因果和气运的修士来说,都绝对不可能忽略的庞大的气运,也终于在这一刻汇成一线,伴着她这把锋锐无匹的剑,朝九尾灵神斩来。
九尾灵神发出一声轻吟,好似呜咽,也好似哀鸣,仿佛承受不了这一剑的威力一般,身形黯淡了些许,朝身后缓缓退去,不敢与虞黛楚争锋。
万里之外,厄朱本与血海的一位元婴真君斗法,幻境裹着血海,蒸腾复幻灭,却忽地一颤,将本该布下的幻境当场淹没,给对手一个可乘之机,血海大涨,反过来要将他吞噬。
厄朱微微蹙眉,面上满是沉凝,心中却是无比的惊诧:虞黛楚的气运,竟当真能有如此强盛,而她的心智和毅力,竟也当真能有那么强,气运于她,竟不是什么低修为时的束缚,也不是小儿持金行于闹市,而是真正、真正能被她所掌控的绝对利刃!
他尚未敢深想,那血海滔天,转眼便要将他淹没。厄朱的实力本在这位血海的元婴真君之上,然而一时分心,难免被对手捉住破绽,元婴修士之间,一点机会,便是致胜之机,分毫也小觑不得。倘若再有一点疏忽,甚至可能直接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