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沉鱼在上位极乐天宫宫主之前,是揽月殿修士,而揽月殿的护道灵神乃是一只玉蟾,她一出手,便是一片茫茫的月光。
倘若是十年闭关之前的虞黛楚,面对这一片月光,倘若没有用上覆水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那是绝对不可能从中逃脱的,然而在极乐仙境中修习了极乐原典,十年之后,成功突破了金丹后期的虞黛楚,已截然不同。
她轻轻伸手,仿佛拨弄秋水,朝着这茫茫月光伸出手。
指尖触及这月光的时候,她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金丹修士遇上这样的寒意,也许一双手当场便要被冻掉,筑基修士碰到了,也许当场便要殒命,而即使是元婴修士,也许也会为这彻骨的寒意而惊惧,不敢与其争锋。
虞黛楚的手轻轻一颤,只是接触到这彻骨的寒意,她便确定,倘若她接不下来这一招,萧沉鱼也绝不会停手,即使面前的人是后者等待了十年、送入了极乐仙境十年的气运之子。
如果虞黛楚接不下来这一招,那便是一个没有用处的人,达不到萧沉鱼要求的气运之子,倒还不如是个死掉的气运之子。
这漫天月光,她绝对无法徒手接下来!
虞黛楚眉心微蹙,掌心一翻,手中忽地掣出一盏莲灯,在她手中盈盈闪着清亮的光泽,好似月光莹莹,照破长夜,与这眼前的月光,倒好似出自同源。
她掌下的的莲灯盈盈,放出的光辉也是一脉浅淡的莹光,仿佛是长夜中的一丝慰藉,然而这浅淡的慰藉,放在这满眼生寒、无情无相的月光面前,却又是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但即使是微不足道,也足以与这茫茫冷月清霜泾渭分明。
虞黛楚轻轻挑动莲灯,莹光闪烁,刹那放出无比柔和的光彩,与那满眼生寒的月光相触,便好似温水遇到寒冰,消融了冰霜冷肃。
一刹冷月褪去。
然而,就在那冷月即将完全消散的时候,那无比冷肃的月光,却忽地从外向内卷起,清光玉辉耀眼到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睛,仿佛震怒,又仿佛只是想要将眼前的一切,如同黑暗一般,尽数驱散。
虞黛楚手中的莲灯轻轻地一颤,在这耀眼到极致的月光前,黯然失色。
她也不慌张,将那莲灯缓缓收回身侧,甚至都没有收起来,只是轻轻一颤身,转眼风浪渐起,一刹化作一道金光,耀眼之至,转眼便与那月光分庭抗礼,一金一白,在这空旷的宫室里互相照耀,将极空旷、极宏伟的空间,转瞬化作极拥挤、极渺小。
在这无声的喧嚣中,金光与白光无声地对抗着,白光忽地暴涨,将那金光完全压下,仿佛要做这宫室中唯一的亮色。
而那金光忽地一转,化作一条麟爪分明的金龙,在半空中昂然一转,绕着那白光盘旋一周,猛然张口,扭头一衔——
白光仿佛汇于一线,全然被那金龙衔在口中,悄然化归无形。
满眼的亮光散去,宫室之中渐渐暗淡下来。
而在宫室空旷中,唯有虞黛楚提着一盏莲灯,静静伫立。
一室寂静,萧沉鱼便在这寂静之中,轻轻抚掌,微笑道,“不错,看来你这十年里,并没有荒废时间,一意精进,果然是我魔道气运之子。”
她望着虞黛楚,神色平淡从容,然而心里却远没有这般淡然。
萧沉鱼原以为,她方才那一线月光,能让虞黛楚将这十年里所有能掌握手段,全都拿出来使上一番的。寻常金丹修士,绝对无法在这月光之下活命,但萧沉鱼对虞黛楚有信心——或者说,如果虞黛楚达不到她的预期水平,便是死了也就算了。
然而,虞黛楚不仅没有在这一击下当场殒命,却也没有直接顺着萧沉鱼的打算,将这十年内新学会的手段都拿出来用上一番,简直像是游刃有余似的,她一出手,莲灯盈盈,便堪堪将这月光化解。
而萧沉鱼的打算,本就只是到此为止的,只是虞黛楚的手段超过了她的预期,这才一转灵光,重新大涨,化作了白光璀璨,将整个攻击的难度再次上升了一个档次——她使想试试虞黛楚这些年的好几种手段,总不能被虞黛楚一招化解就罢休吧?
然而,即使萧沉鱼被迫提高了考验的难度,虞黛楚应对的手段,也超出了她的预料——后者确乎是被她逼出了其他的手段,却只是逼出了其中的一种,便将那白光整个化解了。
萧沉鱼当然还可以再行试探,然而作为一方魔门圣地之主,她到底还是得有气度的,试炼一个小辈,出手一次也就罢了,暗戳戳提升试炼难度也就罢了,倘若一击不成,还要再来上第二下,那未免有些太难看了。
虽然总说魔门修士不要脸,但不涉及到根本利益的时候,总还是有些人比较注重身份。
而萧沉鱼看见虞黛楚这两种手段,也算是达到了试炼的基本目的,此时收手,也还算满意。她微微一笑,朝虞黛楚道,“我们揽月殿的不夜灯,竟也被你炼成了,实在是可喜可贺——往后你出门,倒也不能说是玄黄殿的修士,只管说是天宫的修士就是了。”
萧沉鱼说起这样的话,自然是有一番因由的。
虞黛楚手里的那盏莲灯,其实是揽月殿的招牌法宝,唤作不夜灯,状似莲台,光似明月,走到外面,整个沧流界修士就没有不认识的,只要一拿出来,就会被人认出来是极乐天宫揽月殿的不夜灯。
之前萧沉鱼交给虞黛楚的极乐原典,其中的功法,其实是玄黄殿的真传弟子所修习的版本,带有极其强烈的玄黄殿色彩,这也正符合虞黛楚之前对外宣传的“玄黄殿弟子”身份。
然而,在此之外,萧沉鱼却又给了虞黛楚揽月殿的神通法门,这些都是揽月殿真传弟子才有资格看的绝密典籍,就好比苏鹤川给她的血炼神功一般,倘若向外透露,是会被宗门追责击杀的。
倘若萧沉鱼真的想让虞黛楚披上“玄黄殿弟子”的马甲,实在没有必要给她揽月殿的东西,而玄黄殿本身的传承,其实也足够一名无比天才的修士学到元婴甚至飞升了。
但萧沉鱼还是给她了,一点都没有犹豫,而且还是精挑细选地给了虞黛楚最机密、最强大的那部分。
这简直是在明示虞黛楚赶紧修习,和玄黄殿的传承一样,都是以后需要用到的。
然而,等到虞黛楚走出极乐天宫,站在所有的魔门修士或审视或虎视眈眈的目光下,被无数魔门修士打量和挑拣,试图寻找她的破绽和弱点,她修习的功法和神通,将无所遁形,而所有人都会知道,她并不是纯粹的玄黄殿弟子。
玄黄殿和揽月殿,显然不会联合培养一位人才,那么能够传授给虞黛楚这些东西的人,就只有掌握整个极乐天宫所有传承的天宫宫主了。
那时,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是萧沉鱼看重的人。
萧沉鱼的敌人,会对她无比警惕,也许会因此对她十分注意,然后竭尽全力让她死去,让萧沉鱼的看重和谋划落空。萧沉鱼在沧流界少说也有六七百年的经历,结识的仇家,下到炼气被牵连的小修士,上到并称第一的淮山真君,堪称遍布沧流界。
而萧沉鱼的朋友……不好意思,魔修没有朋友。
她会有很高的地位,但她也会有很大的危险。
虞黛楚没觉得这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在这沧流界被谁看重都一样,起码萧沉鱼的实力超然拔萃,可以显出她的重要价值,反过来衬托她的身份。
况且,她又不是真的有心在这沧流界好好过日子。
虞黛楚只是馋魔门的高端神通道法而已,萧沉鱼主动给她送上门,实在是一件好到不能再好的好事。
无论是玄黄殿的神龙九变和根本功法,还是揽月殿的外壳之法,虞黛楚都像模像样地学了,而在此之外,她还从揽月殿的传承中,又扒拉出来一门非常招牌的法宝,主动炼成,也即是这不夜灯了。
——之所以要炼制这不夜灯,原因其实很简单,既然萧沉鱼是要她在所有人的面前,展现出“我是极乐天宫宫主罩着的人”的样子,虞黛楚便干脆顺她心意,把这声明做得更明显一点,倒不至于直接写在脑门上,但越明显越好总是没错的。
最好她一现身,大家就都能知道她和萧沉鱼关系匪浅——这倒不是她上赶着奉献自我,嫌自己仇家不够多,还要把萧沉鱼的仇恨引到自己身上来一波,冀图死得更快一点,而是因为,萧沉鱼不是慈善家。
虽然萧沉鱼看似对虞黛楚的态度非常好,无论是说话作事,相处时都是和颜悦色,没有一点狠辣,至少没有在虞黛楚面前展示狠辣的一面,然而一介魔修第一人,对一个金丹修士如此和善好脾气,便已经能说明这背后究竟有多大的企图了。
萧沉鱼不愿意提前说想让虞黛楚干什么,后者好歹要朝着老板的心意揣测并靠拢。
——否则,谁知道萧沉鱼会不会一个不顺心,直接送她归西?
只有好用顺手的工具人,才有长期保存的价值。
“宫主对我可谓是极尽周到,传与我的传承之中,并无半点藏私,弟子自然是要竭尽所能,以报宫主赏识。”虞黛楚微微垂下头,“况且,弟子对宫主无比倾佩,私心里,希望能和宫主一般强大,故而自作主张,选择炼制了这盏不夜灯。”
这话当然是假的。
虞黛楚显然是会仰慕强者、敬佩强者的,然而这样肉麻兮兮的话,显然和她并不太搭配。她的仰慕,更像是后辈对先行者的致意,倘若她敬佩一个人,便意味着她将其当作了一个目标。
一个早晚要超越的目标。
一个早晚要超越的目标,显然没有那么大的排面,能影响她的道途方向,虞黛楚的路上会有很多目标,倘若一个个都要被影响,那她实在是不必修行了。
所谓的像你一样强大是真的,敬佩也是真的,但连在一起,却只能当作是一句马屁,而且还是一戳就破的那种。
——假得很。
但萧沉鱼也没有真的想听虞黛楚真心实意的马屁。
她微微一笑,似安抚般,朝虞黛楚柔声说道,“不夜灯是件极强的法宝,倘若你拿来做本命法宝,也绝对不亏,只要你时刻留意收集宝物,为它重炼数次之后,说不得能做成一件灵宝也未可知。”
无论是擎崖界还是沧流界,对于法器法宝的分类,都完全相同。
炼气修士所用的唤作法器,筑基修士所用的唤作法宝,金丹修士用的唤作凡品灵器,元婴修士用的,便叫做玄品灵器。
而在玄品灵器之上,还有化神、炼虚修士所用的后天、先天灵宝,至于再往上,便只能称呼为是仙器了。
萧沉鱼说的灵宝,显然指的是化神修士所使用的后天灵宝。
“你大概也知道,我们沧流界的魔道传承,可以说尽皆始自一位祖师,也就是建立了我们极乐天宫的那位化神大能。这不夜灯,当初就是那位钱祖师传承下来的,在祖师的手中,那可是一件灵宝。”
虞黛楚愿意向萧沉鱼展示自己的靠拢之意,做一个乖顺的弟子和神女,萧沉鱼虽然不至于对一个棋子的顺从诚惶诚恐,又或者好感大增,但总也得对重要工具人做出一定的安抚,她朝虞黛楚轻轻招招手,示意后者走到自己的身边来说话。
“之前我将极乐原典给你的时候,你大约也是看过本宗的来历了?”萧沉鱼沉吟了片刻,缓缓问道。
倘若虞黛楚现在说出“不好意思我还真没看”,她大约就是凉了,这时候,即使是没看,也得说看了。
但好在,她对极乐天宫,乃至于整个沧流界的往事的兴趣,甚至还要更胜过极乐原典本身,所以细细地研究过一番,现在萧沉鱼问起,便从容一笑,“宫主是说钱祖师下降沧流界,传下我魔门三千道统,奠定了沧流界魔门独大的格局?”
当年那位降临沧流界的天外化神大能,姓钱,姓名却没有留下来,至少在极乐原典中没有提到。
“不错。”萧沉鱼缓缓点头,“在这整个沧流界之中,魔修虽然个个桀骜不驯,却都愿意称我极乐天宫为圣地,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我们实力超然,另一方面却离不开祖师的庇佑。唯有天宫,才算得上是祖师的正统传承。至于其他宗门,不过是旁门罢了。”
即使是魔修,杀起人来,自然不会在乎你究竟是哪个宗门的,但倘若不到shā • rén的地步,却也是会正经分期道统的。极乐天宫独大,正是因为提起刀的时候,她们实力超然,放下刀的时候,她们地位超然。
“不过,你大约是不知道,在这沧流界之中,还有一家,并不称本宗为万魔之源,也不敬钱祖师,他们自成一脉,虽然看似是这沧流界众多魔修中的一脉,其实自成一体,格格不入。”
虞黛楚还当真是不知道,她微微蹙眉,思忖了片刻,笑道,“想来,这格格不入的另一脉魔道传承,就是如今的血海了?”
她当真是一猜一个准,萧沉鱼本待稍稍顿一下,给虞黛楚一点消化的时间,然后自顾自接下去说,却直接被她把答案给报出来了,不由顿了一下,干脆顺着往下说道,“你猜的不错,倘若这异端不是血海,也就不会存在了。”
换一个类比方式,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恶。
倘若不是血海实力不俗,极乐天宫早就将这异端从沧流界直接移除了。
“血海的第一任掌教,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何处挖出了那所谓的虐欲魔神的传承,另开一脉,先是在这沧流界低调修行,直到他晋升元婴,实力超拔之后,这才揭开自己的道统,原来并不是钱祖师一脉,而是别家的传承。”萧沉鱼说到此处,神色淡淡的,“当时其势已大,天宫没能当场根除,以后也就没有机会了。”
虞黛楚听到这里,却是略感无语。
其实极乐天宫的传承,现在被所有魔修共同唤作是正统,被沧流界的所有宗门都当作是祖师嫡传,然而归根究底,那位钱祖师分明就是外来修士,空降沧流界,将整个沧流界的原生道统,全部拔起,强行换做自己的道统。
——这才是文化入侵,这才是强盗行为吧?
反倒是血海的传承,是人家从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也许就是这沧流界的原生道统,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沧流界正统吧?
怎么说的好像是血海窃取了正统传承的地位一样。
这是一笔烂账,谁也算不清楚,无论是沧流界的原生道统,还是极乐天宫那位钱祖师的传承,虞黛楚都一点归属感都没有,全部当作是白嫖所得,魔门修士爱怎么争怎么争,与她无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