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月就像咸蛋黄,熬过一年又一年,但剥开那层清咸的外表,内心热情奔放的红油汩汩,温香四溢,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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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俐*盛崇山《远远》
傅家是书香世家,夫妻俩均是高级知识分子,膝下育有三子一女,傅俐最小,也最得全家欢心。
大家什么都紧着傅俐。那年代物资紧张,但甭管什么麦ru精、国外进口的巧克力、洋裙子,只要傅俐想要,都由着她挑。
她却没什么娇脾气,每天早起和几个哥哥一起晨跑两公里,热爱读书热爱学习,爱好众多兴趣广泛。插花、书法、钢琴、绘画、茶艺等等均有涉猎,长相温婉,身姿曼妙,不到十八便出落得亭亭玉立,委实是傅老爷子的掌上明珠。
自从傅俐上大学,傅家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明里暗里的打探撮合让傅家夫妻二人烦恼又骄傲。
傅老爷子是从高级研究员的职位上退下来的,几个儿子不是在华科院就是在研究所,最差的也在B大当教授。
这最小的女儿不求高嫁,只要小夫妻门当户对,家庭般配,琴瑟和鸣,他们老两口没有阻拦的道理。
但傅俐当了二十年的乖乖女,一直省心听话,这场青春叛逆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几乎把整个家卷入痛苦的漩涡。
她看上了一个穷小子。那人叫盛崇山,来自贫苦山村,比她大一届,是个研究生,准备毕业后留校任教。
穷不是原罪,但这穷小子有过婚史,原配病故后留有一子。
盛崇山的前妻文月是父母指婚,农村普遍结婚都早,文月也实在是方圆十里有名的好姑娘,笑容憨厚,嘴拙心诚,他能察觉她的善意,也没什么拒绝的道理。他曾觉得日夜相伴的亲情就是婚姻的真相,所谓爱情只是那些文人在小说和话本中虚构出来的东西,用来祸乱人心的。
她大字不识,他又心高气傲,除了吃喝拉撒等日常琐事,两人再无话题可言。
她觉得他看的书上面都是高深的文字,今后一定很有出息。他读书累了,就吃一碗她做的手擀面,里面的鸡毛菜摘自院内的小菜地,下面总藏着个金灿灿的煎蛋,她自己碗中只有碧绿的菜梗。
那些草鸡蛋是被她一个个从鸡窝里拾起来洗干净,收在两人结婚的橱柜里的。她即使在怀孕的时候也没舍得吃,想留给他补补脑子。
盛崇山不负众望,考上本校研究生,成了全村学历最高的人。而就在同年,文月生长子时难产大出血,意外去世,只留下一片菜地,一群鸡,和一个刚出生就没奶吃的孩子。
月是故乡明。他给那孩子起名叫盛明光,希望他今后的未来一片光明、前程万里。
守过了妻子的头七,把孩子留给父母,他回了学校。
丧妻之痛让他醉心学业,接连在重要刊物上发表论文,兼之长相清雅斯文,在学校很是出名。而傅俐当初被追求者紧追不舍,烦不胜烦,信手一指路过的盛崇山,“我找对象的最低标准。看到了吗?先去国家杂志发几篇论文再来吧。”
傅俐表面是朵高岭之花,难以亲近,实际上熟悉起来她常爱笑,浅浅一笑左脸会有个梨涡,盛崇山不知何时沉醉其中,心脏热烈得跳动着,恍若暮色中有人放了把野火,雨浇不熄土掩不灭,将一直烧到他生命的终结。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
两人谈了一年恋爱,她带盛崇山回家见爸妈。傅老爷子脸色不佳,他绝不容许自己培养呵护多年的心头肉新婚就去做后妈。
盛崇山家中老父得知有这层阻拦,见儿子实在苦恼又实在喜欢,心一横,把家里全部的钱用红布包得严严实实,贴身带着,作为下聘的心意,连夜转了几班车,来B市找到了傅家。
傅家夫妻招待了盛父,言谈礼貌,态度清高,嫌弃之情恰恰拿捏在不明显却能让人察觉的程度。盛父虽说自小泥里刨食,也上过几年村小,庄稼人的廉耻心一旦重起来,奇犟无比,八头牛都拉不回。
议亲差点变成结仇。盛父回老家前告诉盛崇山,盛家只认他发妻文月一个儿媳,什么名门闺秀,让他想都别想。人可以不要,脸得要。好男儿就学得文武艺,干一番大事业,儿女情长只会成为拖累。
傅老爷子也警告傅俐,他下了死命令,非要嫁他,可以,从此断绝父女关系,过得再好,别来炫耀,同理,不管活得再惨,从今哭诉无门。
傅俐性情柔和平稳,傅老爷子做足了准备,她必定割舍不下父母兄弟,挥泪和那穷小子斩断关系。
谁知一夜之后,傅俐从家中消失,没带走任何东西,却留下一封书信。
信中殷殷叮嘱老父老母注意身体,勤锻炼、测血压,盼哥哥们儿女安康、成龙成凤,抽时间多孝敬二老,方方面面事无巨细。最后落款:不孝女傅俐留。
“不孝女……不孝女!我就当没这个女儿!”傅老爷子血压飙升,差点脑溢血,送到医院抢救回一条命。
盛崇山毕业后考取S大的博士,傅俐随他搬到S市,顺利应聘到S大当讲师。
他们也算举案齐眉过一段时日。
俩人住在学校分配的教职工宿舍,添置完家中大件,竟连办酒请同事朋友吃顿饭的余钱都没有。当时正好赶上过年,学校发了红纸给教职工,准备办个写春联比赛。
他写下道和志同,她对了句花好月圆。
煮了一小锅米糨糊,往房门上一贴,冬日的太阳把红纸反射到他们的脸上。炉子上的锅里煮着山楂冰糖水,炉膛里塞着两个红薯慢悠悠地烤着,空气中满是甜香,倒也有种清贫的幸福。
为了挣点钱贴补家用,傅俐批发了一些本子零食,又用入职两年发的绩效买了个冰柜,进了雪糕冰棍汽水来卖。
盛崇山回家就发现书柜里的书被腾到了桌子上。而柜子里,零食码得整整齐齐,她正往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他凑近一看,橘子糖一毛,辣条一毛,汽水两毛……
一时所有的话像被大石压在喉头,倏然眼热鼻酸,胸腔震颤。他知道她曾是大家闺秀,真正没过过苦日子的。跟了他,倒把这一生所有的苦都吃了。
盛明光在乡下跟爷爷奶奶生活,几年后奶奶去世,不久,爷爷被查出脑瘤,肢体无法自由控制,有时狂躁痛苦起来会打孩子。
盛崇山接到村支书的通知赶回家时,盛明光正蹲在米缸旁边,抱着头一遍遍地说,“爷,爷,不要打头,不然变笨了以后上不好学,就没法带你瞧病了……”
那孩子眉眼不像文月,却和他如出一辙。盛崇山从发狂的老父手中劈手夺过木头扫把,扔在地上,又一手把孩子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