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宴席向来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之间是逢迎奉承和人情往来,往常瑞王座前是应付不完的官员大臣,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如今却鲜少有人前来问候,可见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他自斟了一樽酒,一杯下肚,酒入愁肠,只觉得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不能入耳。佳肴在前他却一箸未动只喝烈酒,不多时便觉得有些难受,可昏昏沉沉里竟好似看见了女子动人的笑颜,于是不顾腹中翻腾,一杯接着一杯,便是一阵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反而觉得舒坦。而后他依稀听到报官尖锐的喊声:“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太子驾到!”
宴席之上的众人纷纷停下动作躬身行礼,而他微微抬头,原本浑不在意的神色一下子变了,他用力晃了晃有些不清醒的脑袋,睁大了眼睛仔细地看着站在皇帝身边的那个少年,容貌俊秀却面沉如水,不正是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影二吗?
他此时身着淡黄色的太子常服,胸口还绣着精致繁复的龙纹,隐在在卷云之中显出一身尊贵之气,硬挺的剑眉和寒光四射的眼睛同皇帝如出一辙,带出威严的气势,让人根本想不到不久之前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影卫,甚至在王府的地牢里苟延残喘!
“太子妃今日又没有出席啊?”邻座的一个官员轻声问道,声音虽轻,却逃不过内力深厚的瑞王的耳朵。
“是啊,太子妃身子不好,这两日又病了,许是同太子殿下一直生活在宫外,生活清苦所致。不过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妻凭夫贵,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另一个大臣也小声地啧啧感叹。
瑞王在一旁听得眸光大震,影二当日的凭空失踪,影一影三的杳无音信,苏年突如其来的自尽以及忽然冒出的太子妃,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这个猜测让他甚至激动得忍不住双手微微颤抖,紧紧攥住手里的白玉樽,迫不及待想要上前去问个究竟。
酒过三巡,皇帝便请诸位王公大臣移步御花园,一同观赏初开的紫荷。这紫荷一直养在宫里的莲花池里,上次开花还是十年前。如今刚封太子,花便怒放开来,紫色花瓣迎风颤动,金黄的花蕊中间显露出青色的小小莲蓬,真可谓是紫气东来,大吉之兆。
于是一些见风使舵的官员便借此机会对皇帝大肆歌功颂德,顺带也把刚认回的太子夸成了个小福娃。皇帝虽然心中一清二楚,但还是不免像个儿子被夸的老父亲一样笑眯了眼。暗中观察不想轻易表态的大臣则是心中一惊,暗叹这好不容易寻回的太子受宠程度实在非同一般。
而此时的福娃正小心翼翼地揽着纤弱女子的肩膀,轻声道:“怎么出来了?太医不是让你多休息一阵调养身子吗?”
“只在御花园走走透透气,不妨事的。”苏年浅浅地笑了一下,自从上次听王太医说她曾经咳血之后,少年便对她的身体极度紧张,每日就把眼珠子挂在她身上,恨不得背着她去处理政事,叫她又感动又无奈,“听说池子里紫荷开了,我也想看看呢。”
“你喜欢吗?我去给你摘一些,插在瓶子里,也好日日看见。”他眼底亮晶晶的,好像很高兴又能满足她的一个愿望。他总说“我去”,而不是“我让人去”,明明如今已是太子,身份尊贵有那么多人服侍,可只要是关于她的事,只要自己能办,便从不假借人手,这点总是让她特别窝心。
那日他还抓着王太医的手诚心拜师,硬要向他学习一点皮毛以备不时之需,王太医一把年纪了被吓得够呛,慌乱摆手表示不敢乱教,他被拒绝了也不气馁,便自己夜里琢磨医书,不出几日,还真让他看出一点门道。
想到这,她的目光变得愈发柔和,望着他摇头道:“还是不必了,紫荷十多年才开一次,养在花瓶里定是会很快枯萎了。”
于是他皱眉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沉吟道:“那要是连根拔起栽在水缸呢?”
她听了忍不住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月牙,显然是发自内心的愉悦。她想要做的事,他从不推脱,总会很努力地想各种办法达成,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可他总是不自觉地在用自己的行动一次次向她证明,他永远都是那个因为她一句话第二日便赶着在小院里铆劲打造秋千的如风。
四周只有风吹落树叶的响声,太监宫女都被遣散了,说话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而误入此地的瑞王就这样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像被兜头凉水迎面浇了一头,喝的酒一下子就醒了。
猜测被证实,心爱之人死而复生的喜悦,被欺瞒背叛的愤怒,看到眼前一幕的心痛和嫉妒在一瞬间糅合在一起,让他双目赤红,牙齿咯吱作响,他几乎是克制不住地冲了上去,朝着黎怀瑾的身上就是重重一拳。
他这一拳来势汹汹,带着铺天盖地的怒气,又出其不意,黎怀瑾想躲但怕误伤到苏年,便环抱住她微微侧身,直接用臂膀生生地挨了这一击。
瑞王眼里是涌动的激流,他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叫嚣着:“真是好一个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竟能堂而皇之,夺我王妃!”
苏年瞪大了眼还来不及出声,黎怀瑾已经把她安然放在一旁,然后径自和目露狠色的男子缠斗起来。他武功本就更为精湛,何况瑞王前头又喝了酒身形不稳,不多时便占了上风,狠厉的一掌就直接把人拍倒在地。
“瑞王爷怕是酒喝得糊涂了,行事如此无状,你看清楚,这可是孤的太子妃!”黎怀瑾甩袖负手而立,眼里射出寒光,在昏暗的天色里竟比头上的玉冠还要闪亮,他一字一句,如同瑞王从前做过的那样冷嘲道:“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罪妃之子,也敢肖想太子妃!”
权势是什么?苏年住在宫里这些日子,虽时常卧床养病,却也偶有出门,确有不少大臣曾经见过的。她这张色若春花的脸让人见之难忘,早有人觉得她生得同瑞王妃简直一模一样,可是却无人怀疑更无人敢置喙,这就是权势!能让人把想要的东西牢牢握在掌心的东西!
瑞王艰难地撑起身子,侧头吐出一口血沫,看着眼前面色冰冷的太子殿下,唇瓣轻轻扬起一个讽刺的弧度。不久之前,他还高高在上,将卑贱的少年踩进泥里,如今身份对调,少年强权在握,竟压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可他还是觉得不甘心,他出征前同她说过,要等他回来。他给了她一个拥抱,而她那日出乎意料地温顺并没有拒绝。他记得小柳说过,王妃很珍惜那朵菡棠花,也认真看了他留的字条,可是只叹了口气还没有答复。
于是他不去看怒目而视的黎怀瑾,站起身来,好看的眼睛只哀求地看着苏年,低低地唤她的名字:“年年……”里面的饱含的情意叫人听着心碎。
苏年垂眸,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因为低着头,尖尖的下巴显得人更为纤瘦,惹人心疼。她知道他是想听一个答案,便轻轻拍了拍黎怀瑾作为安抚,而后一步一步走到瑞王面前。
“瑞王爷,你一念之差致使瑞王妃于闽山围猎被乱党掳走,后因此遭人污蔑,无奈自尽以证清白。你瞧,这一次,你依然没能救下她。”她发出淡淡的感慨,无悲无喜,也没有失望,却像穿刺的骨刀直直地扎进他的心里。
“天底下,大概没有人被一次又一次丢下还能一直痴心不改。所以,她不愿意再等,而你也不必去追,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她从怀里掏出锦帕,小心轻柔地擦了擦瑞王嘴角的血渍,眼神里仿佛有了过去的影子,馨香的气息充盈在男子鼻尖。方才那么激烈的打斗,被凌厉的一掌痛击胸口,那样的剧痛也没让他出声,这样久违的温柔却让他热泪滚滚流淌。他不自觉屏住呼吸抿住唇,想让这一刻持续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黎怀瑾静静地看着,没有阻拦,他们三人都很清楚,这就是最后的告别了。
瑞王回府当晚就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和苏年还是少年模样,他看着两人一起长大,整日吟诗作对,赌书泼茶,或者牵着手走在繁花似锦的林间小路,嘴角也不由得露出轻快的笑意。
可是后来燕双双来了,他就变了。他觉得这个女子不仅才华横溢,还新奇有趣,胆大包天不拿他当王爷看,甚至对他多次拒绝。这让他心里油然而生了一股征服欲,和她比起来,苏年就显得平淡许多,她美丽乖巧却也古板无趣,于是他开始冷落她,整天围着燕双双打转。
他看着苏年在日复一日的等待里逐渐变得沉默,煮了一壶又一壶的好茶,喃喃自语道:“是我不够好吗?为什么王爷不喜欢我了?”于是他立刻大声地反驳道:“不是的年年,你很好,是他不懂得珍惜。”可是梦里的女子什么也听不到。
夜已经很深了,她还在灯下穿着他说过最好看的衣裙,簪着他送的步摇苦苦地等着。小柳劝她休息,可她怎么也不听,冷风让她咳嗽不止,咳得难受了她就拿出笔墨,开始写着他们从前一起作的诗词,一边写一边落泪,笔尖一直在颤抖。他想抱抱她,想抓着她的肩头冲她大喊:“你别等了,那个人是个薄情寡义的混蛋,他早就忘了你了他不会来了!”可是他伸出手去只抓到一片虚空,只能这样呆呆地看着她默默流泪,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就是元宵的庙会,他看到他带着燕双双穿过人群去街对面看花灯,两人聊得那么快活,把苏年孤零零地丢在身后。此时异变陡生,冰冷的利剑狠狠刺向苏年,他急得在旁边冲着那个自己大喊:“你快回头啊!年年还在后面她有危险!你说过会永远保护她的你忘了吗?”梦里的他当然没有回头,于是他又眼睁睁地看着女子眼睛里的亮光慢慢熄灭。
再就是闽山围猎,刀光血影里,他果然依旧放开了那只曾经救过他的手。在苏年灰暗绝望的眼神里,他撕心裂肺地朝着自己怒吼:“你快救她!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的!”可是那个他就是置若罔闻,只顾着看燕双双是否安好。
奇怪的是,在梦里,苏年没有被影二救走。她被刺客掳走后掉下了悬崖被树枝挂住,虽侥幸被侍卫救回,却也彻底看清了他的心,自此开始不断针对燕双双。于是他便对她越来越厌烦,终有一日,他听见那个自己用冰冷的语气说:“我对你从来只是兄妹之情,你只是我的责任。”
他如遭雷击,这句话是多么熟悉!他还记得自己采了菡棠花之后,听到这句话时的愤怒和崩溃,原来这样的痛苦,苏年竟比自己,更早承受吗?
再后来,影二不愿为太子,储君之位就落到了自己头上,燕林便暗中散布谣言,诬陷苏年清白,于是燕双双顺理成章成了太子妃住进了东宫,她却被迫下堂,幽禁在王府的小院里,要她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可她仍不死心。她写字,魔怔了一般在纸上写着“一生一代一双人”。她画画,画的都是从前他们在外游玩,谈天说地的快活日子。她把他曾经送她的珍奇物件、珠宝首饰,都放在一个蓝色锦盒里,每日拿出来细细擦拭一遍。她甚至依旧在等,悄悄地、痴痴地望着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