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见他不听劝,黝黑的脸上露出一点不乐意的神色,嘟囔了一句“真是固执”,就往商船的方向走去。
安德鲁一连搬了几袋重物,腰有些痛,他一手扶腰,轻轻捶了两下,不经意地一抬眼,就撞上了妹妹亚特兰特的眼睛。
亚特兰特怎么会在这里?!
安德鲁吃了一惊。
起风了,白云被吹散,太阳毫不顾忌地晒着大地,腥甜的海风卷动着亚特兰特的卷发,她一路小跑,奔到了安德鲁的面前。
她的脸颊红了,呼吸急了,发丝也被风吹乱了。
如果是在家里,安德鲁会用粗糙的手去抚弄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他会用喜爱的声音跟她说:“我倔脾气的小牛竟然有着一头极柔软的卷发,你放心,我会帮你打理好它。”然而现在,他站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上,刚刚搬过货物的手脏兮兮的,满是粘腻的汗,他做不到用这双手去碰触她,碰触他最心爱的妹妹。
安德鲁的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他越是吞吐,越觉得那团棉花好像过了水似的沉重,他想说些什么,喉头又堵得慌。
“亚特兰特,你的头发乱了。”
他提醒她。
亚特兰特动了动嘴唇,或许是海风吹干了她眼角的湿意,尽管她鼻酸得不行,却没有掉眼泪。
不掉眼泪也好,她不想让哥哥担心。
她像往常一样跟哥哥撒娇:“安德鲁,我的头发乱了,难道不是你的责任?”
安德鲁下意识攥紧衣角,不着痕迹地用衣服去揩拭汗水,嘴里却故作轻松道:“没大没小,你应该找海风的麻烦!”
塔尔塔罗斯远远看着,只觉得奇怪:“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不能理解:“兄妹讲话也要先寒暄么?”
阿波罗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他遥遥看着码头上的两兄妹,轻声道:“塔尔,他们不是在寒暄。”
呼呼的海风刮在塔尔塔罗斯的耳畔,他侧耳倾听,只听阿波罗继续道:“他们很想好好谈谈,只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就从头说起,也不难。”
对于塔尔塔罗斯而言,沟通并不是难题。
他总能用最直白的话语把天聊死。
阿波罗却叹息道:“你还不懂,越是在乎,越是情怯,他们谁都不想伤了对方的心。”
塔尔塔罗斯沉默了。
他确实不懂。
人类的感情太复杂了。
码头上,亚特兰特兄妹俩的对话仍在继续,一个扛着包袱的壮汉从他们身边经过,抬高的手肘险些撞到亚特兰特的头。幸亏安德鲁眼疾手快,拉了妹妹一把,让她幸免于难。亚特兰特惊魂未定,心脏正怦怦乱跳,就听见头顶上方响起一声嗤笑:“小鬼,不要把码头当做闲聊的地方,你们太碍路了!”
自从家庭发生变故,安德鲁变得沉默,好像小溪里的鹅卵石,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前提是不涉及他的家人。然而壮汉的行为触怒了他。很显然,这个男人是故意的。他故意去撞亚特兰特,只因为他们碍了他的路。安德鲁露出不快的神色,沉下嗓子,好像一头发怒的幼狮:“没人规定不能站在码头上聊天,快收回你无礼的话!”
壮汉不以为忤:“你很有底气嘛,臭小子!你倒是把这番话说给码头监工听啊!”
他用不屑的眼神将安德鲁上下打量一圈,哼哼道:“看看你瘦削的身板,你当初找活干,走了多少个地方没人要你,是监工可怜你,收留你在这里干活,你倒好,偷懒不说,还在这里碍事,真是厚颜无耻!”
安德鲁毕竟还是个少年,当家也才短短几个月,虽然尝遍了世间冷暖,但还没有过被人倒打一耙的经历,当即急得不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满肚子话要说,又比不过壮汉反应快,说话毒,被噎得不行。
他怎么不清楚为什么没人要他?他虽然身材瘦削,但是肯卖力气,不偷懒,箍酒桶的杰森大叔就常常夸赞他,说他学东西快,有做木匠的才能。只是因为城里的有钱人都想侵占他家的房子,又迫于贤明的国王阿德墨托斯定下的法规,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步步逼迫,让他无路可走,最后自己妥协低头,卖掉房子,维持生计。
好心的码头监工帮了他,他不能丢掉这份工作,否则就会一步步走向死神的怀抱。
天渐渐冷了,他还要攒一点钱,给亚特兰特做一件厚棉衣,让她舒舒服服地度过寒冬。
他不能不忌惮,壮汉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会引来监工,他不能给监工带去麻烦。
安德鲁咬牙,一遍遍告诉自己,尊严其实没那么重要,低个头就好,低个头就好了,安德鲁。
他终于低下了他骄傲的头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我挡了你的道,我很抱歉。”
壮汉满意了,他挑眉,正要挤兑安德鲁几句,突然被海风呛住,发出一阵猛烈地咳嗽声。他的肩上还扛着包袱,在他咳嗽的时候,那包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轰然倒地,发出一声巨响。
码头监工循声赶来,就见壮汉把包袱摔在了地上,顿时给他一顿好骂。
壮汉还要辩解,反而让监工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脸色更臭了:“安德鲁的妹妹找来了,他和她说几句话,关你什么事?他可没有扛着包袱说话,也没有弄坏商人老爷的包袱,不像你,你快想好,你该怎么赔偿!”
壮汉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楚,只能选择求饶。
安德鲁看了,只觉得心情复杂。同样是卖力气糊口,他又何必为难他?反而把自己栽进去了。
监工带着壮汉去赔偿损失了。亚特兰特看向安德鲁,强忍着的质问终于脱口而出:“安德鲁,这就是你说的木匠活?”
安德鲁的脸色变了几变,他已经无法再编织谎言,只能承认:“对不起,亚特兰特,我很抱歉,我骗了你。杰森大叔一个月前就离开了弗里城,我后面另找了几份工作,都没有合适的,就来到了码头上做劳工。”
他说得轻描淡写,亚特兰特却不难想象他的艰难。她吸了吸鼻子,心疼道:“我们不干了,安德鲁,听我的,不干了。你喜欢做木匠不是么?我们另外去找一份工。你不要担心家里的生计,我吃得很少,也不要新衣服,我可以穿你的旧衣服。我在跟邻居大婶学习做针线,我可以自己改衣服,可以还可以绣花样拿去卖钱。我们可以养活自己,用另一种方式,不需要你这么辛苦。”
亚特兰特太懂事了。
安德鲁不希望她这么懂事。
他按住了她的脑袋,粗糙的大手在她的发顶揉了揉,低叹道:“亚特兰特,你不要想太多,我在这里挺好的。”
安德鲁的手好像开启了某个特殊的开关,亚特兰特的眼角突然滑落了一滴晶莹的泪珠。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好像燕子点着水,又透着一股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重:“不……你不好,我都看到了,你在这里做事,一点儿也不好。”
她在试图说服安德鲁的时候,明明有那么多大人的词汇,然而说起安德鲁的辛苦,又陷入了词穷的困境,只能来来回回的重复着“你不好”。
安德鲁叹了口气,说:“亚特兰特,你长大了,变懂事了。你该知道,生存与梦想是两码事。我现在只能顾着我们俩的生存,但我希望,你能继续你的梦想。你喜欢读书,不是么?你想要成为弗里城未来的女学者,不是么?我也希望你能做到。”
亚特兰特像头倔强的小牛,顶掉安德鲁的手,哭泣着摇头:“我不要什么梦想,我不想读书,不想做女学者,我只想要安德鲁不那么辛苦!我已经好久好久,没看到你笑的样子了!哥哥,呜呜,哥哥!”
亚特兰特的哭声感染了安德鲁,少年不再顾忌,一把抱住妹妹,把她紧紧扣在怀里,哑声道:“别哭,别哭啊,亚特兰特,我这么努力工作,就是想要保护你的笑容。你笑一笑,你高兴了,我就高兴了。”
安德鲁显然不会哄人,亚特兰特听了这话,哭得更凶了。
兄妹俩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
阿波罗默默看着,轻声说:“……能哭出来,其实是一件幸福的事。”
塔尔塔罗斯不这么觉得:“能够笑着,为什么要哭呢?”
他偏头去看阿波罗,严肃道:“羡慕别人会哭,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阿波罗一愣,颔首:“你说得没错。”
“那就帮帮他们吧,让他们展露笑颜。”
塔尔塔罗斯问:“我们要怎么做?”
阿波罗喜欢他说的“我们”。他牵起塔尔塔罗斯的手,望向碧蓝的海洋,沉声道:“我们可以帮助亚特兰特兄妹俩,把他们的爸爸找回来。”
无情的海洋淹没了无数远航人的消息,没有人知道亚特兰特的爸爸现在在哪里。
但是他们是神明,他们有别的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弗里城地图配角戏份比较重,但都是为了推动塔尔塔罗斯理解感情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