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好像天撕开了一道口子,把奥林匹斯所有的水都泼浇了下来。
天阴沉沉的,云压得很低,低到白昼也变成了天黑。只有一点微光,照亮被大雨冲洗着的世界。
生长茂盛的乔木都被无情的雨点打得蔫哒哒的,低矮的乔木也难逃雨水密集的大网,被淋得抬不起头。青草与野花竭力挽留着地面上的泥土,奈何泥块还是被雨水带走,只余下蜿蜒的污痕。
塔尔塔罗斯走在泥地里,泥水沾湿他的袍角,留下几个泥点。他浑不在意,远远地坠在阿波罗的身后,逆流而上,走出密林,走出深山,走向田野,走向村庄。
雨继续下,天空像被文艺女神打翻的黑色颜料,搅动着浓稠的汁。地上的水汇成了洪流,浸泡了田地,冲毁了房屋。无家可归的人们在旷野里哀嚎,哭泣。他们的眼泪混在雨水里,看也看不清;他们的哭声混在雨声里,听也听不见。整个世界的色调都是浓郁的黑,像极了冥土的颜色,召唤着痛苦的死亡与无尽的轮回。
塔尔塔罗斯抿紧了唇,站在山坡上没有靠近。
与阿波罗在一起的日子,有太多的平和与快乐,以至于他竟然忘了,弱小的人类也会有无助与绝望的感情。
他们抵御不了天灾,譬如这场洪涝。
他们拼命求存,终究只能向上天哭诉。
然而天神们并不会悲悯他们的遭遇。因为天地自然,有涝有旱,一个人类的生死在这其中根本微不足道。
塔尔塔罗斯站在雨幕里,脸上的表情是与瓢泼大雨如出一辙的无情。
目之所及,阿波罗已经那群警惕的难民包围起来。他面容英俊,气质高贵,衣着干净,在倾盆大雨中也不见一丝狼狈,毫不掩饰自己的与众不同。
他似乎和那些难民说了什么,难民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讨论一番,推出一名代表与他谈话。
隔得太远,塔尔塔罗斯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耳朵里塞满了哗哗的雨声,他不免有些出神,想起了活泼的亚特兰特,爽朗的泰伦,还有痴情的阿德墨托斯……那些人类无一例外的弱小,但却有着丰沛的情感和创造美好生活的决心。
他很珍惜他们,但却不会贸然去改变他们的命运。每个人的命运之线都应该掌握在三位摩伊拉的手里,任意拨弄命运女神的纺车,对于被眷顾的人类而言未必是好事一桩。
塔尔塔罗斯想过要不要阻止阿波罗,如果阿波罗意图帮助那些难民的话。可他最终都没有迈出阻拦的步伐,因为他相信阿波罗有分寸,也尊重阿波罗的选择,更不愿意剥夺那些难民可能生还的机会。
阿波罗的反应让他知道,他的决定没有错。
只见漫天雨丝中,阿波罗挥手变出一堆搭建雨棚的材料,难民中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纷纷扛起木桩,搭起一个个雨棚。阿波罗又给年轻的女人们递上铁锹,让她们挥舞铁锹,把雨棚里的积水铲出去。
雨棚建成,阿波罗在棚顶加了一道光明神的庇护,不让难民们的劳动成果被雨水冲垮。难民们感激涕零,纷纷跪在雨地里,大呼着神明的名字。
“感谢深渊神的庇护!”
“感谢深渊神派遣神使来到我们身边!”
“我愿永远供奉深渊神,以报神明的眷顾!”
那些呼声盖过了雨声,传到了塔尔塔罗斯的耳中,听得他一愣。不等他再次确定,就看到星星点点的信仰之力如萤火虫没入草地,飞进他的怀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阿波罗竟然是在给他传播信仰。
用这样的方式。
塔尔塔罗斯初醒的时候,就听厄洛斯提过这件事,也从阿波罗那里分享了他这些年的所见所闻。
只是阿波罗的描述里,有花草的芳香,有葡萄的清甜,有糕饼的松软,有阳光,有欢笑,却没有他眼前所见的悲惨与哀恸。
他曾经那样向往阿波罗曾经走过的地方,却没有想过,一群安居乐业的人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信仰?想要获得人类的信仰,锦上添花显然不够,还需在困厄中向他们伸出援手。
所以这些年来,阿波罗走过的根本不是色彩缤纷的“人间”,而是悲惨痛苦的“炼狱”。
他本可以行走在温暖的阳光下,却为了他,走进了暴雨里。
那一刻,塔尔塔罗斯的心里好像捏坏了一个柠檬,酸水四溅,细细密密,让他避无可避。他的鼻子发酸,眼睛也发酸,他什么都不去想,拔足狂奔,奔向他的恋人,他的阿波罗。
风在呼啸,雨那么大,脚下全是泥泞,一步一朵水花。
阿波罗听见声响,刚一回头,就被塔尔塔罗斯抱了个满怀。
那是一个湿润的,满是雨水的怀抱。
也是一个不理性的,情绪浓烈的怀抱。
塔尔塔罗斯抱得太用力,阿波罗被他撞得踉跄,后退一步,下意识搂紧怀里的爱人。
“……塔尔?”
雨水噼噼啪啪砸出一个个水洼,嘈杂的雨声里,阿波罗没有错过塔尔塔罗斯剧烈的心跳声和他紊乱的呼吸声。他没有问塔尔塔罗斯为什么跟来,也没有问他怎么会突然抱住自己,他只是温柔的沉默着,用自己干燥的手抚弄恋人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一下一下,在神力的作用下烘干他卷曲的黑发。
这个拥抱持续了几分钟。受难的人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个黑发的男人从何而来,为什么会突然抱紧深渊神的神使。但看神使的反应,不像恼怒,反倒受用得很。他们不敢打扰两位男神,又记挂着自己还未尽完的谢意,踌躇着,等候在雨中。还是阿波罗给了领头的男人一个眼神,示意他带人进入雨棚,才给两位男神腾出了独处的空间。
脚步声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