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过去十日。
在他们带着太子殿下回到登州后,便有从京城派来的人将太子接了回去,彼时太子不会哭不会笑,想来是听闻未来太子妃尸骨无存的消息,深受打击,恐怕得过上个一年半载,才能好了。
谢礼见到太子时,见他魂不守舍的呆滞模样,没敢去打扰他,一路静静护送着他,除了每日简单的一日三餐,太子会麻木重复吞咽动作,其余时刻一动不动,就好像……
就好像他的魂跟着未来太子妃,跟着顾九一起坠下了崖一般,被水流冲散进了大海,再找不到任何踪迹。
谢礼瞧着太子这副模样,心疼不已,时常会去拿另一人与他比较。
与太子相比较,同行的另一人,对于顾九死亡这件事,释怀的实在过于快了。
不仅不见失魂落魄,更是不见丝毫异常,对待任何人任何事,平静得如同个没事人一般。
若是太子能学学他便好了,谢礼在心中想,这样太子不至于如此难过,不至于让所有认识顾九的人见了,同样跟着难过。
有时候他甚至在心中想,是否那夜他不该提点太子,若是不提点,太子不会明了自己的心思,那么他也……
罢了,都无用了。
谢礼叹了口气,看着太子从马车中走下,正要坐上软轿往东宫而去,可他的目光忽然往一个方向一滞,任凭周围侍卫再如论引导他,都始终不肯动了。
脚步跟落地生根般,扎得牢固。
他随着太子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宣政殿前,正徐徐走过一人身影,他的瞳孔,随之放大——
那是顾相。
只是十几日前,如日中天风流倜傥的人,此刻眼中已是遍布沧桑,未掺杂一根银丝的满头乌发,现今望去已是白发苍苍,用官帽挡,也挡不住。
他像是瞧见了太子的目光,脚下步伐加快,仿佛是要特意避开似的。
可没想到,原本从来都是一动未动的太子,竟然在此刻跌跌撞撞冲了上去,在顾相惊愕不已的目光中,挡住了他的路,明明是一副想说些什么的模样,但此刻忘记了组织语言一般,口中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顾揽竹见到眼前太子这番模样,目光在他身上注视了很久,最后只道了句:“太子殿下,臣这辈子,无缘再做你的丈人了。”
陆澜庭怔在原地,直到眼前人转过身去,又复回头看了他一眼,“我的阿九,最怕饿肚子了,也不知道踏上黄泉路前,有没有吃饱……”
“阿九,阿九……”陆澜庭此刻,竟跟着他喊出了这个名字,不断喃喃道,“阿九吃饱了吗?”
年近四旬从未在外人面前服软过的顾揽竹,此刻见到太子这副疯癫模样,竟然忍不住悲从中来,他用衣袖快速抹了抹脸,看着太子仍在喃喃自语,不禁劝道:“太子殿下,别太伤心,若是还有下辈子,臣同样,会将阿九嫁你,到那时,太子定要同臣一般,好好护着阿九,不让她……”
他的话未说完,只见太子头也不回转身,不知要跑去哪,只是嘴里还念叨着,同他学来的那一句:“阿九,阿九……阿九怕饿肚子,阿九怕饿肚子……”
*
太子疯了。
在他的东宫开辟了一片菜地,找了些小白菜秧播下去,每天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的那些小白菜,同时嘴里振振有词:“阿九怕饿,你们快长,快点长阿……”
皇上近几年本就重病缠身,屡屡去看太子被他回绝在宫外,早已气得不轻。
有次终于是强行闯了进去,来到东宫正殿的后院里,见到太子披头散发,手里拿着水壶,一瓢一瓢给他的菜地浇水,嘴里还在不断念叨着:“快点长大让阿九吃了,阿九就不会饿肚子了,阿九她最怕饿肚子了……”
来来回回,重复的就是这几句。
皇上当场气血冲上头顶,指着他正要骂出孽障,却只见太子忽然转头,见到皇上,对着他乖巧绽出一笑:“父皇,你来了。”
于是在场的宫女太监们都看到,皇上本来怒发冲冠将要发作的姿态,在此刻转变成了无限沧桑,一时忍不住湿了眼眶,“傻孩子,顾九早就死了,哪还有什么阿九?你种的菜,她哪还吃得上?别再浑了……”
谁知道太子听了皇上这话,当场不高兴了,将水壶往旁边一放,转过头去再也不理皇上,只是嘴里还小声小声说着:“别以为你说阿九坏话,我就会把阿九要吃的给你,别做梦了,才不给你,只给阿九……”
皇上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气血一冲一降,当即晕了过去,后来没捱过半夜,手一撒,驾崩了。
当时被太医们诊断,智力退化到三岁的太子,看到撒手人寰的皇上,一边哇哇大哭着喊父皇,一边却是全然忘记了。
他的父皇,就是被他气死的。
顾相见到这幕酸楚不已,早知当初,他便不同太子说那些浑话,要不是说了句阿九饿肚子,太子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此时有人在旁看到,一宿等同失去两个孩子的顾相,看着那哇哇大哭的太子,终于是忍不住,跟着老泪纵横。
*
任谁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那个半疯半傻的太子,身着冕服头戴冕冠,被太后哄着坐在龙椅上,让他乖乖上完朝了,才能回到那东宫去,照顾他的小白菜们。
昔日的太子成了新帝,这往东宫里跑的习惯仍是没变,除了同他的小白菜说话外,时常也会望着宫里的柱子,摸着上面刻着的字发呆。
负责新帝生活起居的有两个小宫女,平时见着皇上疯疯癫癫的举动,私下里口头也会议论一番。
这夜月色正挂满枝头,宫女见皇上突然跑得不见,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又来到了东宫寻他。
这一眼可不得了,原来在他们悄然不觉的期间,皇上不仅没像太医说的那般,或许某夜睡上一觉醒来便好了,而是——
越来越严重了。
只见他看着那些冒出了头的小白菜,乐呵呵的一个个指着它们,给它们纷纷取了名字。
这回他不想把它们给阿九吃了,因为这些白菜,都是他的阿九。
只见皇上指着最先冒出头,最为粗壮的一棵白菜,乐呵呵道:“你是老大,你叫顾九,听到没有?不要欺负其他阿九……”
同顾九念念叨叨说了好些话,皇上又指向上一颗稍微瘦弱些的白菜,“你这么瘦,肯定是饿坏了,阿九,你就是算饿了,也忍着点,别去吃其他的阿九阿……”
再接着,皇上指着颗刚冒出一点点头的白菜,心疼不已,“你是小九儿,你最小了,其他阿九都会疼你的……”
……
宫女们听得震惊不已,这一共十几棵白菜,顾九、阿九、小九儿、九九、九儿、小九九、小阿九、小顾九……
竟然还能翻出这么多花样来?
她们当真是佩服了。
*
秦觉一路伪装着的面具,在回到京城那刻瓦解了。
若是先前的地方还不熟悉,他猜不透心中那人是谁,就连她的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可此刻回到往日熟悉的地方,不管走到哪一处,回忆铺天盖地涌来,无论如何,避之不及。
他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顾九阿,是他说过,他会好好守护的顾九。
可他,最终没能守护。
他是亲眼见到的,亲眼见到她跳了崖,亲耳听见搜寻回来的人说,未来太子妃,尸骨无存了。
是啊,他亲眼见到的。
顾九,死了。
跟着他一道回来的秦筝筝见到,先前还正常不过的秦觉,在某一刻,神情恍惚了那么下,再然后是,将自己关在了房内,无论谁人去敲门,他不曾应过一声,只有等到摆在门外的饭菜,都已凉透,他才会在某个他人不知觉的瞬间,打开门,将吊着活命的饭菜拿进去。
秦筝筝蹲了一月,终有一日蹲到月上三竿,那扇门从内被打开,出来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正要将饭菜拿进去时,她所有的瞌睡消失不见,猛地冲了上去。
“阿觉!”秦筝筝朝着他拼命大喊,同时在门内人要将门关上时,将自己的手先伸进了门缝中,阻止他再将她隔绝在门外的举动。
时间仿佛静了许久。
秦觉终于将门打开,秦筝筝眼见着他,不过才过去了一月而已,面容轮廓瘦削,五官立体许多,再也不复当初稚嫩少年的模样。
秦筝筝望着他鼻子就酸了,“阿觉,你下巴胡子都长了,青楞楞的,一点儿都不好看……”
秦觉垂眸看她,“把手收回去。”
秦筝筝的倔劲上来,“不收,你要是不跟我好好说话,你要是再这样的话,那我死活都不会收!”俨然一副跟他杠上的架势。
秦觉望着门外人,望了半天,最终说道:“是我杀了你。”
秦筝筝僵住了。
她望着眼前的少年,此刻显得格外陌生。
他对她说:“所有的一切,都是骗你的,同你逢场作戏,只是为了顾九,我想要守护的,从来……只有顾九而已。”
秦筝筝哑然出声:“所以,我不配吗?”
秦觉又看着她良久,最终道:“对不起。”
信念崩塌,有时候真只在一瞬间。
秦筝筝说着死也不会收回去的手,在这一刻,无力垂下,她想再去看看,在雨夜里,不顾一切把她救出来的少年,只看一眼就好……
可随着一道无情的关门声,她跟他,被隔在了两个世界。
那夜秦筝筝在外蹲了很久,直到公鸡都打鸣了,她才拖着麻木的脚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那个会不顾一切将她挖出来的少年,那个会脱下自己衣服给她披上的少年,陪着她一同放花灯放烟花,吃着她递过去的糖葫芦,对她笑得温柔缱绻的少年,原来……
都只是她的幻想,只是幻想阿。
*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京城偏僻处的一张布告栏前,有道戴着斗笠穿着简朴的身影,正当他神色一转想要离开,却不知身后何时多了一人。
她望着他,不敢置信,“你,你是……”
那道身影神色一冷,道了一句:“认错人了。”嗓音晦涩沙哑。
说完这句,正欲不管不顾离开,可谁知她拉住了他手,“跟我聊聊吧,我不会去告发你的……”话语几近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