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题来了。
刘狮子被洪承畴恶心坏了。
他率军刚过了永昌卫,前面塘骑过了柔远驿,就慌慌张张跑回来,告诉他田地都被烧了,地里剩下的都是烧秸秆留下一堆一堆的灰。
他心想坏了,杨嘉谟在高台没办成的的事,让守凉州的洪承畴给办成了。
这下,刘狮子也不着急进军了,正逢着中军走到炭山口堡,干脆派遣传令告知各营停止进军,在周遭堡垒驻扎,向降兵打听铁矿、铁窑的位置,各营参将次日到炭山口堡来议事。
王自用不用找矿产,他只管联系凉州卫周围堡垒的三劫会成员,问问凉州卫这段时间都干了点啥。
五月二十四日,初伏。
炭山口堡的守备署里,一帮军汉出身的元帅府参将解了甲胄,一个个咬牙切齿坐在官衙,他们算是把洪承畴恨透了。
伏天,意为暑季到了,阴气受阳气所迫藏伏地下,对人来说,宜伏不宜动。
在刘承宗打下的甘肃地方,肃州的指挥宋贤、高台的知县殷如岳、甘州的曹耀,都向前线传报开始抢收麦子的消息,农人劳作日夜不歇。
而对刘承宗手下的军汉来说,这个时候更辛苦,铠甲不能穿了,好不容易在伏天抵达凉州附近,却发现洪承畴这个王八蛋把树都砍了……真是惊喜。
将领们本来就气得牙根痒痒,火急火燎赶到炭山口堡,军议却不能正常召开,因为王自用没到,他们又等了整整两天,王自用才姗姗来迟。
王自用进了衙门,眼神在众将脸上扫过,最后定在刘承宗脸上,自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呈给刘承宗道:“大帅,凉州……恐怕打不下来了。”
刘狮子热得脑门儿冒汗,本就烦躁,听了王自用这句话,更觉得一股火气从心里冒出来,强压着从鼻子里缓缓嗯出一声,翻开板印的小册子,越看眉头皱得越狠:“守城条例,你从哪儿弄来这东西?”
“凉州城。”
王自用话才刚说出口,刘承宗就惊讶地抬头问道:“你进去了?”
“没有,凉州防范极严,自十日前开始守城,城门一关过时不候,别说外人进不去,本地百姓也进不去。”
王自用看向刘承宗手上的册子:“这是关门前,城内三劫会众拿给外边郎头的,结果他自己也回不去了。”
说着,他摇摇头道:“城里没自己人了。”
三劫会在凉州遭受灭顶之灾,洪承畴准备守城时有一道命令,为防范白莲教徒渗透,把城里三年内来的佣工帮闲老弱统统撵了出去。
这个画像,除了他们根本就不懂白莲教的教义之外,非常精准地把三劫会徒全部框了进去。
王自用对这个命令很生气,你他妈撵白莲教,把我们三劫会都撵出来干啥?
刘承宗对着册子只看了几页,就抬头指着册子对王自用喜道:“兄长,大功一件啊。”
洪承畴的这个守城手册非常全面。
从守城前坚壁清野的准备、人员物资的调配,到守城时的富家贫家的口粮借贷、各项器械制作和使用方法、城门的开合四面的防守与夜晚鬼兵的选调使用,甚至还包括一座城平日里的准备工作。
单就鬼兵一项,刘承宗就可以预见对他影响极大,洪承畴在册子里要求四面吊桥不收,内门紧闭,瓮门时开时关,以扰乱围城军队。
同时城内选拔六百好手,由一把总率领,要求跟刘承宗的军队一样打扮,各有暗号,待三更出城,持刀砍营,同时城上放炮,把整个围城大营惊起来,叫他们自相砍杀。
刘承宗可以预见,如果他没弄到这个册子,这个鬼兵对他的军队特别好使……因为他的降军,打扮几乎与明军一样,攻城最前阵肯定是甘州营,鬼兵一出计划就成了。
何况还有不少细节,比如灯笼挂在城下八尺,以防被围城军队以暗击明;城垛要挂毡布棉被,以遮蔽炮子铅子箭矢,夜里供守军披盖、攻城时能扯被子掀翻攻城军队,防备云梯铁钩……这些东西刘狮子都不知道。
他对这手册没啥可说了,叫来护兵递了出去:“你们看一看,然后烧火油造墨,雕板子印,记得把该改的字儿改了,就叫元帅守城册,配发全军军官,人手一本。”
那些细节就不是一个没守过城的人能想出来的,这都是血的经验,他估摸这册子也是洪承畴从别处抄来的,他拿来用一点都不客气。
烧火油造墨是他们这帮老陕的家乡特产,名叫延川石液,创始人是北宋官员沈括。
因为松墨毁坏山林,沈括知延州,发现石油烧出来的烟又黑又浓,造墨细腻柔滑,黑亮如漆,比松烟还好,而且还不会破坏山林环境,当时就预言延川石液必定大行于世。
但这项工艺后来并没有被广泛使用,因为石油不是哪儿都有的,沈括死后没多久,宋朝就失去了石油产地,何况就算有,它的成本其实也比松墨高多了。
石油确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用处不少,除了十几年用不上一次的火油,能做蜡烛、给车轴润滑、物品防腐,医用治疥癬,再有加热后用滤网滤出沥青……但这些东西的可替代性很高。
所以石油的开采使用,都是就近,有这个就用这个,没有的也不强求,用别的就行。
七个营的参将看着刘承宗的表情,个个沉思不语,估摸着这座城比较难打,最后还是甘州营参将蜂尾针斟酌问道:“大帅,那咱,不进军了?”
刘承宗一听就乐了。
蜂尾针最近承受的压力非常大,因为他那个甘州营是最希望上阵攻城的,但走了一路,想攻打的卫城军堡全成自己人了,指望打仗捞一把的降军快被气死了。
刘承宗摇头笑道:“肯定要进军,来都来了,怎么,他洪总督坚壁清野,我就不往前走了?那我来甘肃干嘛?但要考虑周全,那座城和我们有仇,攻城战必然打得辛苦。”
从明朝靖难之役开始,二百多年来,凉州这个地方就姓杨,三支祖籍不同的杨家人来来回回任职指挥使,亲得好像一家子。
杨嘉谟死在刘狮子手上,几乎等于整个凉州城都跟他有仇,同仇敌忾的怒火会让凉州守军拼死作战……对前线将领来说,自然只考虑攻城就足够了。
但刘承宗不能这么考虑,因为他已经猜到洪承畴的战略意图。
“洪承畴是督粮参议出身,我虽没与他打过交道,但做到三边总督必有所长,我认为他此举并非仅以凉州城坚壁清野阻我一时,而是想将战事拖进冬季。”
刘承宗说着,看向众将的脸上不禁露出骄傲笑意,抬手道:“全赖诸位奋战之功,想必他已认识到,以野战胜过我等,痴人说梦。”
众将哄堂大笑,笑得非常畅快,有股子大仇得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