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默看了满眼不解的莫书记一眼,这才缓声道:“莫书记,其实我们村原本是有一座木桥的,但在我懂事之时,便给拆了。”
莫书记闻言更是疑惑,“既然有桥,那为何大伙儿不留下反而给拆了?现如今去镇上的路,若是走河道那边,能省好些时候呢。”
“唉,”肖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白皙的脸上此时干干净净,他一屁股坐在莫书记身旁,侧头看着他说,“因为有人在那桥上自杀过,而且不止一个人。”
肖默点头,莫书记大惊。
“小同志,还请详细说说。”
“队长没告诉你吗?”
肖乐问。
莫书记摇头,“这几天队长去镇上开会,我们好几日都没见过了。”
虽然住在队长家,可队长没回来,自然说不了话,再有副队长,队长不在生产队,副队长也忙得很。
“其实这会儿说起来挺简单的,但是莫书记得明白,这乡下人,读书不多,不比城里人见识多.....”
原来,在二十年前,村里发生了三起自杀。
而这三人,还是一家人。
“先跳河的是那家的女儿,我叫她花姐姐,”肖默满脸追忆,“花姐姐生来脸上就有一块黑色的胎记,所以村里的孩子都害怕她,还在有些大人的闲话中,骂花姐姐是恶鬼。”
“但是花姐姐其实非常善良,”肖默叹气,“当年的事儿我已经不是很记得,肖乐,请妈过来和莫书记说吧。”
肖妈很快就过来了,她听了莫书记的疑问后,也和肖默一般长叹一声,这才说道:“其实肖默不应该叫人家姐姐,该叫姨的。”
肖默脸一红,“但那会儿我就是叫的花姐姐。”
“那是你人小,又不像别的孩子那么惧怕她,她也就任由你称呼,”肖妈轻笑道,“她打小就被村里的孩子辱骂,欺负,长大后,好不容易订下亲事,可还没等过门,她未婚夫就因为意外去世了。”
“花儿被未婚夫一家指责怒骂,说是因为她脸上的胎记,是个扫把星,克死了她未婚夫,这可伤透了花儿的心.....”
那未婚夫是真心喜欢花儿,而不是那张皮,也正是因为如此,花儿才无法接受对方的死,也听进了自己就是扫把星的话。
在第二年她未婚夫的忌日那天晚上,花儿在桥上偷偷烧了黄纸,第二天河对面的村民经过小桥要来这边干活儿时,发现了花儿的尸体。
“她用锋利的石块割破了手腕,小桥上都是她的血。”
肖妈沉声说着。
“花儿的爸妈疯了一般将尸体带回了家,可就在第二天,花儿妈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吊死在桥身下,第三天,花儿爸把两具尸体都带到了桥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了耗子药,大伙儿把人控制住后,也没能救下来。”
见莫书记眉头紧皱,肖妈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那时候花儿爸已经和疯了一般,他手拿弯刀,不准任何人靠近,老队长几人喉咙都劝哑了,可伤心欲绝只想和家人团聚的花儿爸哪里听得进去。”
“众人也不敢上前,因为一旦往前走一步,花儿爸就要用弯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好不容易劝着对方丢了弯刀,谁能想到他还留了耗子药呢?”
接连三条人命短短几天就没了,还是一家三口,那桥被村里人的老人说是索命桥,夜里有人过桥时,总感觉有几双眼睛盯着自己,白日里路过,总是眼花瞧见桥上有血迹...
后来小桥就被拆了,大伙儿宁愿多绕路,都不愿意再造一座小桥。
火房里一时之间气氛沉重。
肖乐抿了抿有些发白的唇,“大家不愿意建桥,除了那些心怀愧疚,觉得没把人救下的人外,其余人怕都是当年或多或少欺负过那花姨的人吧。”
二十年过去,那些人都已经长大了。
更大一些的和肖妈差不多大。
毕竟当年花儿自杀时,比肖妈小不了几岁。
肖妈点头,“莫书记,建桥的事儿还是别想了,大伙儿这么多年都不愿意的事儿,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劝解的。”
“更重要的是,万一桥造好,有想不开的人故意在那自杀,又或者是不小心在桥上出了事,到时候造好的桥也未必能保住啊。“
这倒是实话。
乡下人没什么文化,但是他们非常执着,认定了的事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们改变主意的。
“其实昨天还有人来串门呢,”肖乐见莫书记眉头还皱着,轻声说道,“那人跟妈说,自打知道你想造桥以后,她就好些日子没睡过好觉,每每半夜都会惊醒。”
“那是因为她和花儿交好,”肖妈接话,“但其余人或许和她差不多,莫书记,绕路就绕路吧,大伙儿宁愿绕路,也不愿意造桥。”
造桥意味着什么?
其实肖乐一猜就知道,他们是怕死在桥上的人,会因为桥再建,而回来。
这是一种迷信,可也是一种心理作用,特别是对那些当年欺负过辱骂过那家人的人。
肖妈和肖默去灶房忙了,肖乐和莫书记坐在火堆前,谁也没说话。
火烧得很旺,屋子里也很温暖,可莫书记却心情沉重,“害死他们的是流言。”
“是啊,”肖乐扒拉出一个烧好的红薯,鼓起腮帮子吹了吹上面的灰,接着把那热乎乎的红薯放在莫书记的手心。
烫得莫书记赶紧放在一旁。
“小同志,你想趁我不留神烫死我?”
见他总算不再纠结之前那事儿后,肖乐笑嘻嘻地看着他,“莫书记,其实这事儿很简单的,你造桥的目的,无非是想让河两岸的人都能更快地到达对面自己想去的地儿。”
“是。”
莫书记点头。
“可他们不愿意啊,那就修路嘛,你和队长可以开个会,让他们自己选,是造桥还是修路,要是选择修路,那就出力,干活儿,累也是他们自己选的。”
肖乐摊手,“这要是强制造桥,生出的事端多,而且和我妈说的一样,那桥就算在那,也不会有人愿意从桥上过,费时费力,又何必呢?”
莫书记定定地看着他,肖乐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不是觉得我可俊了?”
“嗯,小同志容貌甚俊。”
莫书记展颜一笑,看得肖乐小脸微红,“莫书记更俊。”
“咳咳。”
莫书记耳根略红,装模作样地拿起那还有些烫手的红薯,细细剥开外皮,露出金灿灿的薯肉,咬上一口顿觉满口香甜软糯,十分美味。
“好吃吧?这里面还有五六个呢,”肖乐也给自己扒拉出一个小红薯,和莫书记坐在一起吃。
莫书记被留下吃饭,他之前吃了两个红薯,这吃饭时也没吃多少。
没几天,村里开会,因为天冷,又下了雪,所以每家每户出一个人过去开会就是了。
肖乐家是肖默去的,本来肖默让肖乐去,毕竟他一年到头也没多少时间在家,得让肖乐撑起来,可肖乐一出去就冷得打哆嗦,院子都没走出去呢,就在那哭爹喊娘的。
甚是丢人。
肖妈一咬牙,揪着某人的耳朵进了火房,让肖默去开会了。
“你说你,都这么大的小伙子了,怎么比淑芬还娇气啊?”
“妈!我哪里娇气了!”
肖淑芬不满。
一旁打毛线衣的杨绣绣哈哈一笑,“小叔啊,往年也不见你这么怕冷啊,今年的天我觉得还没去年的冷,你咋怕成这样?”
肖乐捧着脸,视线放在杨绣绣竹篮里的线上,“也不知道怎么的,自打被蜜蜂蜇了后,就怕冷得很。”
谎话连篇,就是不想出去而已。
可其余人信了啊!
肖妈皱眉,“要不去医院看看?可别落下病根,你以后咋娶媳妇。”
“等默哥回来就让他带小叔去县城。”
“二哥,你咋不早说呢?”
见动真格了,肖乐赶忙摆手,“就是有一点点怕冷而已,不影响生活,可能是今年没好全,明年或许就好了,真的,我没感觉身体不舒服的。”
见他再三保证,而且面色红润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儿后,肖妈几人才略过这个话题。
“哟,都在火房呢,”门外传来一熟悉的声音,肖乐把火房门打开一看,外面来了两个婶子,“三婶儿好,四婶儿好。”
肖乐把二人请进火房。
肖妈斜看了二人一眼,“家里就没事儿让你们忙?隔三差五就来找我。”
那两个婶子听到这话也不生气,三婶儿大咧咧地坐下,“家里老头子念叨得很,听得烦了,索性到你这透透气。”
“又念叨他小儿子?”
“可不是吗?这快过年了,想得很呢,可人家呢,在县城做上门女婿舒舒服服的,回咱们这老山林里做什么。”
肖妈闻言摇头,又看向沉默的四婶儿,“你又是怎么了?”
肖乐看过去。
四婶儿双眼一红,开始哽咽不已,大伙儿早就习惯她的说话方式了,于是火房的人听了她半个小时不停歇的抱怨。
抱怨丈夫不贴心,抱怨儿子不懂事,抱怨儿媳妇顾着娘家不顾着婆家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肖乐听得打瞌睡,反观大嫂和小妹,听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啊,时不时还问上两句。
说着说着,又说起莫书记。
“这莫书记也真的闲着没事儿干,造什么桥啊。”
三婶儿眉头紧皱,“当年的事儿,也不好意思跟人说,毕竟是我们村的....”
说不上是丑事儿,可当年老队长......就是因为这件事没多久就不是队长了。
“三婶儿,莫书记就是不知道当年的事儿,所以才一心想着解决两河岸少走弯路的事儿,他是真心为咱们着想。”
肖乐有些护短地说了一句。
“这是当然的,莫书记人好得没话说,”三婶儿叹气,“就是造桥....是真不想啊。”
“不造桥,绕路修路,”肖默打开火房,把斗笠挂在墙上后,对众人笑道。
“真的?”
三婶儿大喜,四婶儿也露出笑。
“真的,三婶四婶,莫书记让大伙儿举手选择,全都选了绕路修路,只不过开了春后,大伙儿得两边抓了,地里不能丢,路也不能不修。”
“哎哟这有啥,”三婶儿和四婶儿笑眯眯地离开了。
“肖乐,你嫂子说你怕冷得很?”吃过饭,肖默走进肖乐房间,对把自己埋在被窝里的弟弟问道。
已经睡得有些迷迷糊糊的肖乐从被子里探出脑袋,“还好还好,没啥事大哥不必担心。”
肖默怎么能不担心,“我还不知道被蜇了后,会有这种毛病,你要是不舒服,可一定要跟我说。”
“我肯定的,”肖乐摆手,“哥你出去,记得关门,我要睡觉。”
反正也不用上工,又在下雪冷得不行,还是睡觉好啊。
肖默无奈,只得离开。
“妈,小叔也不小了,可以议亲了。”
火房里杨绣绣提起这个事儿,肖默一进门就听见这话,他坐下后还没说话,肖妈就回绝了。
“他毛病没有根除,我一天就不让他结婚!别害了人家姑娘。”
“但是这些日子,小叔没啥问题了。”
杨绣绣仔细想了想肖乐的举止,轻声道。
“反正三五年里,他别想,”肖妈依旧不放心,就怕肖乐祸害了一个姑娘,导致那姑娘和自己一样过了大半辈子的苦日子。
“听妈的,”肖默笑看着自己的老婆,“就肖乐那性子,我看还把自己当成孩子呢,真要结了婚,这性子也不一定能定下。”
“说得也是。”
杨绣绣点头。
“再有,”肖默又笑,“他也得遇见自己喜欢的姑娘再说。”
这话让杨绣绣脸有些红,不过她向来性子大方,“也是,就好比我和你....”
“嫂子,注意点儿,我在这呢。”
肖淑芬忍无可忍。
肖妈噗嗤一笑。
这下火房里的人都笑了。
“好些日子没见到莫书记了,”快过年的时候,肖乐忽然道。
“你不知道?莫书记回家过年去了,”肖默道,“都走了好几天了。”
肖乐:......
也是哦,人家又不是他们村的人,快过年了是得回家,不能在队长家过年吧?
在除夕的前一天,陈建军送了一些吃食过来,都是眼下小姑娘们喜欢的小东西。
肖淑芬大大方方收下,等她抱着东西要回房时,肖乐跟了上去,“你这收了人家的东西,知不知道他的心思啊?”
“我当然知道,二哥你知道啊?”
“啊?”
肖乐茫然地看着她。
肖淑芬抬手拨弄了一下自己耳边的碎发,有些羞涩地道,“我和建军在搞对象呢。”
“....啥时候的事儿啊!”
“好久了,妈他们都知道。”
说完,肖淑芬便进了房间,把肖乐关在门外,肖乐急忙去找肖妈问,肖妈疑惑地看着他,“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们都没告诉我!”
肖乐委屈极了。
杨绣绣见此赶忙道,“你和陈建军那几天天天在一块儿,我们还以为他告诉你了呢!”
“他连一个屁都没有放!”
肖乐气得不行,这下也不怕冷了,跑到陈家还没质问陈建军,就被陈家人拉进火房,接着又是烤红薯,又是炒栗子,吃得肖乐肚子圆滚滚的不说,还带着一大包炒栗子回去。
“嗝.....”
把炒栗子给家人的肖乐打了一个饱嗝儿。
肖妈嘴角微抽,“你不仅拿了这么多回来,还吃撑了?”
“盛情难却嗝.....”
肖乐这嗝儿从回来就不一直打,睡觉时还在打,第二天早上了还在打。
肖默觉得不对劲儿,拉着肖乐去村医那看,村医摸了摸他还胀鼓鼓的肚子笑道,“这是吃撑了,那栗子可不好消化。”
“嗝.....”
肖乐刚要说话,一开口就是一个大嗝儿。
肖默又好气又好笑,拿了药付了钱,立马让肖乐吃下,“今儿除夕呢,你还吃药!”
自知理亏的肖乐乖乖吃药,村医在一旁笑道,“这两天不能吃多了,不饿最好就别吃东西。”
于是好好的年三十,好不容易有鱼有肉还有好吃的干饭,肖乐却因为一点都不饿,最后喝了一小碗鸡汤。
守了一晚上的岁,第二天早上的肖乐终于饿了,他也不敢多吃,就吃了几个饺子,便不再继续。
看得肖默心疼又恼火。
想骂人,可又想到今儿初一,这一骂,那肖乐不得一年都得挨骂?
更不能打了,那多不吉利。
于是肖乐稳稳当当地过了初一,初二的时候就被一家人念叨不已。
好不容易哥哥嫂子去娘家了吧,肖乐还要和肖淑芬一起去舅舅家拜年。
“唉....”
路上,肖乐唉声叹气的,不明白事儿的还以为他家怎么了。
“二哥,你能不能不要唉声叹气的,不就是去拜年吗?”
“不就是去拜年?舅妈那人你不知道?我最不喜欢她了!”
肖乐踢了一下脚下的积雪。
“吃了午饭咱们就回家。”
肖淑芬也不喜欢,可怎么办?那是他们舅妈啊。
舅妈势利,又不喜欢待客。
等肖乐他们拿着年礼过去时,午饭居然就是窝窝头配咸菜。
可肖乐和肖淑芬明明看见几个表哥嘴角带着油,一看就是在灶房吃了后,他们一来就是这些。
舅舅的脸色也不好看,却因为舅妈太过强势,他一句话都不敢说。
“肖乐啊,好久都没见到你了,”舅妈笑眯眯地看着肖乐,“快吃,别客气,锅里还有呢。”
“舅妈才客气呢,”肖乐心情不好,一点都不想和她哔哔,“灶房里全是腊肉味儿,哥哥弟弟们嘴上油都没擦干净,倒是把这些省出来给我们这两个外人,还有几个外人表嫂吃,可真是客气啊。”
这话一出,舅舅一家的脸色都尴尬起来。
肖乐却当没看见,反而真情实意地看向几个眼睛略红的表嫂,“嫂子们,吃吧,别人不疼你们,你们还不疼自己了?”
舅妈舅舅刚要开口,肖乐又道,“等着吧,日子还在后面,他们总会老的,老了以后嘿嘿嘿.....”
舅舅舅妈大惊,肖淑芬清咳一声,对大伙儿道,“我二哥前些日子受了点伤,脑子不怎么清醒,总爱胡说八道,舅舅舅妈,你们别介意,二哥,快吃啊,吃了咱们回家。”
“吃什么吃啊!”肖乐冷哼一声,起身拿起年礼扯着肖淑芬就走了,“人家当我们是打秋风的对待,咱们不得有点自知之明?”
说完,这兄妹二人就不见踪影,接着没多久便有好几个婶子进来串门。
“哎哟,那个一边走一边哭的是你们的亲戚吧?”
“天哪,过年你们怎么吃这个?这窝窝头都馊了啊!你们拿这个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