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没有能跟天地抗衡的力量,南海秘境如婴儿手里的金矿,但我会把这婴儿养到大,养到——他们能以此为基,给自己挣出一条谁也压迫不了的活路。”
魔神玩弄命运,将不死恶骨强加于他,灵山无缘无故将他打成妖邪。
他们碎他天生地长的身体发肤、将他神识发配到淤泥里,被没有口舌之人的悲声惊醒,又喊他回头是岸。
神仙宽宏大量,群魔拉他共朽,天地待人何其草率。
界外的奚平一咬牙,将险些在周楹面前脱口而出的郁愤咬断,强笑道:“怎么样三哥,这地方不错吧?我知道玄隐山想强买强卖颗道心给你,逼你筑基。我知道你肯定也不是没有手段脱身,走吧,让他们玩儿蛋去。”
周楹没回答。
“你不用顾忌我,也不用顾忌侯府。司命既然把弟子名牌还给了我,我自然是要‘顺他老人家的意’,回去同诸天神魔周旋的。神魔掐架我捡漏,你来帮我照看这里,好不好?”
这回换我留在外面,我来照顾你们后顾之忧、替你们挡住风刀霜剑。
其他的……有空拍几张照片从缝里递出来哄哄我就好了。
“三哥,”奚平等了半天,周楹还是没吭声,他便有点忐忑起来,“你信我一……”
周楹打断他:“此地虽好,切不可操之过急。”
奚平不由得屏住呼吸。
“初期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开荒最好都用百乱民——百乱民没有别的出路,他们不会想背叛你,等本地势力足够压制新来者,你再慢慢往前走。你要同时对付仙山与邪祟,就是崖上走绳索,内外平衡绝不可乱。”
“三哥,你答应了!”
“别打岔,”周楹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记着有人的地方就不会是桃花源,不管你心血有多热,先立规矩、再分权责。以这秘境的资源,开始养活这些人不是问题,但资源永远有限度,你养活了人,也就养活了贪嗔痴,你把他们当人不够,得此间生灵自以为人,教化跟吃饱一样重要。最简单的就是用一套东西给他们‘身份’。
“来日再有人来,许他们各自保留原有风俗文字可以,但此间必须有一套统一的‘官话’,界限之外,各族群必要有融通渠道,通婚、结盟都可以,也可以让各族之间互相穿插管事的人。
“虽然渺茫,但开明和陆吾都有入灵山的通道,所以都不可信,你可以继续跟陆吾混,但不可将秘境泄露。设法培养自己的人渗透陆吾,不能反过来……”
白令忐忑地等在金平庄王府,奚平联系他的时候很匆忙,只说“有办法让三哥摆脱玄隐山”。
周楹的真身在南书房入定,神识被世子喊走了,一整宿没回来,转眼第二天已经日上三竿了。
白令几次三番拿起转生木,想传音过去问问情况,又强行按捺住了——关于主峰来的问天,主上严禁他用任何方式透露给任何人。那位表少爷实在太精明,多嘴问一句没准都能让他觉察出不对来……虽然白令恨不能立刻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但也生怕自作主张弄巧成拙。
半魔只好自我安慰:世子说有办法,肯定就有办法。多少年了,从他孤立无援地在潜修寺里被邪祟附身,到小小半仙无渡海掀祭台……桩桩件件,哪一回不是“不可能”?不也都有惊无险地过来了么?
这次一定也……
书房的座钟喷出一缕蒸汽,午时正点了。
周楹眼睫倏地一颤,神识归位。
白令后脊都僵住了,便听转生木里奚平道:“说好了,没问题。”
周楹睁开眼,淡淡地说道:“替我给端睿大长公主回信……”
白令那张端肃到不苟言笑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喜色——
“……就说容我一个月,处理些凡间琐事。”
白令应了一声,等着他吩咐接下来怎么安排、怎么脱身,然而等了半晌,周楹却没了下文。
“主上?”
周楹摆摆手:“回完就忙你自己的去,别老围着我打转,南蜀那边从赵家抄出来的东西不对劲,应该远不止这么一点,叫人再去核实。”
白令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喜色逐渐凝固:“主上,世子说……”
“他有他的去向,虽然跟我预想的不太一样。”周楹顿了顿,从当年征选帖至今,奚平走的路永远与他一厢情愿的安排背道而驰。
“该懂的事他都懂,也一把年纪了……”
周楹说着,将书桌底下一个小箱子收入芥子:“这回我就不去合音楼送他了。”
三哥无所不能。奚平于是放心地将弟子名牌封住,独自躲起来“消沉”,实际在南海和陶县之间两头跑,忙得不可开交。
他要弄一批开窍级、降格的仙器以及火器给秘境中的凡人们防身;要设法将撑开裂缝的柳叶船隐形,绞尽脑汁地在周遭设下层层法阵;还要设计从陶县通往南海秘境的路……诸多琐事,都不能假手他人,自己时常出纰漏,幸好陶县是周楹的地盘,能时时提点他。
秘境中的人也忙乱,短短一个月,人们就遭到了两拨危险灵兽袭击,能保护他们的只有两个半仙。他们要在灵山中建自己的村庄和岗哨,要在保护自己家园的同时,壮着胆子,不断地往周围探索。
白日里,秘境内外的人各忙各的,谁也帮不上谁;夜里,除去守夜的岗哨,大家会围拢在山巅那小小的湖畔说话。
奚平独自一人守在秘境外,身上裹着灵气充的气泡,他很少插嘴。太岁琴的声音传不下去,他就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根凡人的笛子。
除了黎满陇和魏诚响,其他人——包括赵檎丹在内,一开始都有点拘谨,不过后来他们渐渐习惯了清越遥远的笛声,开始在黎老的引领下说自己的愿望……每个人都要说,每个人都有愿望。
他们还会讨论规矩,每每达成了共识,便由黎老叙述成法典,让两个半仙姑娘刻在山顶小湖周遭的巨石上。
整整一个多月,南海秘境中,第一个凡人的小村落才有了雏形。
奚平在秘境入口的阵群中留下了几棵隐秘的转生木,约定每月十五子时,大家湖畔相聚:“诸位,我还有一事相求,能不能帮我在湖畔搭个小院?”
百乱民都是南阖故国能工巧匠的后代,黎满陇便问道:“太岁说的什么话,要什么样的院子?”
描述太苍白,奚平也不会画画,幸好有相机。他便将侯府奚老夫人曾经住过的小院照片顺着秘境窄缝送了下去。
“按这个来,”奚平道,“缺什么东西只管告诉我,他娇气得很,有劳有劳。”
白令是筑基半魔,肯定进不去,初期把庄王府搬过来也不现实,奚平心里盘算,只能自己多费点心。
他给周楹传了个信,将赵檎丹送回陶县,一路都在回忆祖母院里三哥小时候住的客房里有什么。
边想边记,他搭上了陶县开往大宛的腾云蛟。
跨过国境,奚平摘下了灵相面具,整个边境的铭文都被升灵惊动,肉眼不可见的微光蔓延出去,沿着地脉传到金平、传到玄隐山。
自与故国别后,一晃,十四年了。
雪白的蒸汽冲天而起,奚平混在人潮中,随着轰鸣走进大宛边防,一眼看见一水的天机阁蓝衣紧张地冲进边检小站。
奚平没做停留,只将内门弟子的名牌在蓝衣们面前一晃,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阻止了他们大惊失色地喊“师叔“,继而人影一闪,飘然而去。
“花种子还是要去金平买。”他盘算着,“到南蜀会不会水土不服啊?”
周楹已经身在潜修寺,将手中写着“世子回国“的问天揉碎,他转身朝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白影一躬身:“端睿殿下,久等。”